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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寂静的山林之中,凿碑之声阵阵,声声突兀尖锐,直是刺的谢蕴之的耳膜生疼。却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再听不远处有马蹄之声传来,更是用尽了力气,使得手上的青筋都暴紫成一片。
须臾,不远处的草丛果然动了动,紧接着,便见谢浔睁着瞪得滚圆的眼自一众侍卫身后缓缓而出,他望着谢蕴之半点不歇的动作,眉头微皱,身形一晃,气急败坏地怒声就吼:“二郎!你在做甚么?”
闻言,谢蕴之喉头一哽,他缓缓抬起头来,睇了一眼已被他凿得面目全非的碑文。须臾,便自碑前跪下,拜向了谢浔。
彼时,他的肩上仿有千斤重,他的心头更是沉如石。他朝着谢浔猛磕了三个响头,直是磕的鲜血直流,才猛地吐了一口郁气,极为沉痛,也极为压抑地说道:“父亲!国乱不匡,君危不济,唯迎君喜,这般的为官之道,孩儿思量再三,实难苟同!孩儿只知,大丈夫在世,应当仰不愧于天,俯不
愧于地。父亲所行所为, 与其道为家族昌荣,不如言为一己私利。而为利为己,甘当祸国妖言者,便就生时富贵!死后亦会遗臭万年!孩儿深知,今日损了此碑, 仍会有后继者。却这般祥瑞之行, 祸民之为, 孩儿不愿从之, 亦将反之。更周天骄不是个蠢货,七殿下有疼爱阿妹的心思是好,却若伤透了她的心,她之不受, 再多的热血也是枉然。”
夜风习习, 谢蕴之的声音比山中的寒风更要冷上几分, 沉洌至极,忧痛至极,直如深井中寒沉的漩涡。
因了他这话, 谢浔自眼底都燃起了不可抑制的怒火,他沧桑的眼直是盯了谢蕴之一会,半晌, 才怒不可竭地握紧了拳头,愤愤地骂道:“不孝子!不孝子!七殿下早言你有不臣不孝之心,却为父信你太过,竟叫你差点坏了我的好事!你以为你这就是忠义么?你以为你这就是仰不愧于天, 俯不愧于地了么?孽子!你今日所行,又与那枭獍有何区别?”(枭是吃母的恶鸟,獍是吃父的恶兽。)
说着,谢浔又是一顿,他直是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才冰冷冷的,面无表情地说道:“为父今日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就此认了错,此事过往不究!却你若死性不改,一意孤行,便就莫怪为父无情,从此与你恩义两绝!”
“恩义两绝?”四下寂寂,夜莺哭啼,谢蕴之良久才抬起脸来。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谢浔的话,憋得发红的双目直直对上了谢浔震怒苍老的面容。眸中浸着黯黑夜色,英俊的面上沾着鲜血,他就静静地盯着谢浔,盯着他,他回忆起了过往,回忆起了那些在父亲肩上嬉笑的日子,回忆起了他被族老领回本家,离开父母兄弟,孤身受教的日子。他还想起了呕血而死的母亲,入宫为姬的谢釉莲,受殃避世的谢永之,一遭横死的谢永清。这就是他们今日富贵的代价,而这些代价,远远尚还不够。
往昔的记忆层层汹涌涌来,逼得他的泪水都有些抑制不住。
终于,谢蕴之湿了眼眶。终于,他攸的自嘲一笑,忽的,就颓然若是老僧入定般的,意色萧然地说道:“孩儿不孝,便就只能做那忤逆的枭獍了!若父亲实要一意孤行,便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罢!”
院中死寂般的宁静可怖,周如水目瞪口呆地望着幺漓,素净娇美的小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她缓了缓神,半晌,仍是不信地道:“除族?他整日里与笔墨纸堆为伍,能犯什么大错以至除族?”
听周如水这么一问,幺漓脸上哀痛更甚,他苍白着脸,只是含糊其辞的,颓唐含泣地回道:“道是二爷生性冷漠,无近人情,不孝父母,不悌兄妹。”
“不孝不悌?”闻言,周如水挑了挑眉,几乎讽刺地笑出了声来,她冷冷的嘲讽地摇了摇头,几乎冷笑着说道:“道他抗简孤洁,高自标青我是信的。但若道他不孝不悌,就实在是莫须有之过了!”
说着,她缓缓扫过这寂静的庭院,高贵无比,却也冷漠无比地说道:“本宫至今唯见他落过一次泪,彼时,我俩都尚年幼,本宫以砚台砸了他,他气急狠咬了本宫,一时便俱落了泪。本宫见此便觉好气,就去问他,’痛邪?叫你日日臭如石,却还不是被疼哭了么?’可你知他答甚么了么?他道’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是以啼耳。’”
不远处,枝头花开烂漫,清风一吹,便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周如水偏头望去,也知如今人去院空,说了再多都是枉然。遂便亲自自夙英手中接过玉简请柬递向幺漓,小脸一凝,分外认真地说道:“你去与谢浔说一句,便道本宫的及笄礼上,若是谢二未至,谢家的姑子郎君们,便俱都莫要来了。”
她这分明是尽一己之力表明了态度,而幺漓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请柬,满是泪的面上也是一怔。这时,他才终于醒过了神来,先道一声:“殿下稍后。”便回身往屋内狂奔而去。
须臾,便见他捧着个卷轴急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卷轴递向周如水,哽咽地说道:“殿下,二爷临走前,给您留了话,道是,六姑子的死,您无需歉疚,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她是咎由自取。”说着,幺漓又抹了一把泪,指了指周如水捧在怀中的卷轴,忐忑小声地说道:“这幅画,二爷废了好些功夫。若您见了能心中欢喜,他便知足了。”
闻言,周如水忙是展开画来,卷轴轻启,便见画里的小姑娇艳如花,杏眼圆瞪,活生生就是她与他呕气闹别扭时的嗔骂模样。而在这幅画上,谢蕴之只堪堪在留白处提了四个字,别时容易。
一时间,周如水百感交集。
她这次来,是真想与他致歉的,她想同上回与谢釉莲言说的一般,也向他辩解,向他坦诚,她虽言之太过,却真未想过要叫谢永清死。她也预想过,他或许会同往日里一般,任她如何缠着他喋喋不休,都只冷漠地回她一声:“蕴之不敢怪罪殿下。”
却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与她说,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她是咎由自取。她更如何也不会想到,谢浔会容不下他!谢家会将他除族!一场灾祸过去,谢蕴之却就成了那最最该死的替罪羊!
别时容易!望着这四个字,周如水仿佛看见了谢蕴之,看见他疏离淡漠的眉目染上了轻愁,看见他沉静而洒脱的,衣衫落阔地一步步渐渐走远,一步步再也见不着踪迹。
想着,周如水低低垂下了眼,她不敢再看手中栩栩如生的画卷,不敢再看那力透纸背的别时容易四字。她只是眸中含泪地娇嗔抱怨:“自小到大,任我发了多少通脾气,求了多少次,他都不肯画我。却怎么如今叫我得偿所愿了,他的人却也无踪了呢?”
末了末了,她终是抬起了微微苍白的小脸,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卷轴,几分期盼地望着幺漓,笑中含泪地抱怨道:“本宫笑起来更好看呢!你可知他现下在哪儿?本宫就去寻他回来,这画不好!他总不能这般就敷衍了我!”
闻言,幺漓垂眸摇首,泪水更是止不住地直流成河。待得周如水主仆二人终于捧着画卷渐渐走远,他才遥望着她们二人的背影,低低的,自言自语地说道:“二爷道,南疆有娄安,北疆有萧望。却西疆近邻夏境,虽有岐梁二山为隔,其间西落鬼戎又与夏有世仇。然,近些年来,夏国大盛,羌人屡不得好。却吾周国西境,兵力薄弱,民生苦困。如此,为国为家,他都该往西境去,去谋一份周人的心安,更谋一份家族的退路。却若他真算准了,这到底回不回得来,也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头,周岱见着周如水命人送来的请柬直是喜不自胜,当即便往宫中求见周王。
如今这时刻,前前后后都是喜事儿,遂待周岱说了几句吉祥话,又以周如水的及笄礼为由向周王请旨,求诏符翎归邺时。周王眉头动了动,虽是静默了半晌,却倒未再多加刁难,终是松了口,就此应了下来。
这般,邺城中就更又多了谈资,只道这前头有祥瑞之吉,再又有周天骄及笄,紧接着更就是公子沐笙大婚,便连往日里刁蛮美丽,被贬去封邑命不得归的平安县主也能归城了。可不是喜事连连?热闹非凡了么?
一时间,众人都在议论,想是周天骄及笄之后,便就待着定亲了。如此,也不知这深受殊宠的公主殿下到底会花落谁家?想她食邑三千户,封邑临沂郡,产盐重地莆县亦归临沂郡管辖。算来算去,周王的儿女之中,除去公子詹,便就周天骄的封地最为富庶的了。
早先,邺都百姓都道周天骄与谢二郎青梅足马,谢氏又风头正盛,待周天骄及笄之后,下嫁谢府也不无可能。却哪晓得,凭空就冒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秦元刘峥,直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可这眩晕还未过去,周天骄就自南城门拦下了琅琊王三,道是心慕久矣,见之心喜。再那之后,众人便都被闹了个昏头转向,直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了。
现如今,谢二郎因过被陈郡谢氏除族,是半分可能都不会有的了。琅琊王三旧疾并发生死未卜,琅琊王家更是几番传出了他的死讯。如此,若是王三郎真未顶过这一劫,那周天骄这一腔爱慕,也就只能无疾而终了。
这般,除去那先头原以为是个冉冉新星,却跌份跌进谷底的秦元刘峥。邺都百姓想破了头来,都想不到他们这周国唯一的小千岁,终会与谁缔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