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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满堂往那儿一站,明明瘦小如初生竹子,偏偏给人一种高山耸立的感觉。
夏欣眯了眯眼。
“满堂来了。”龚若水眼皮微跳,知道有事,面上笑容不减,“你可是有耳福,老夫我准备弹奏一曲。”
金满堂心中千回百转,花了大力气才按捺住开门见山的冲动,拜了拜,往凉亭空位上坐下。
二丫已经睡下,听到爹亲唤金满堂的声音,连忙穿好衣裳,走到二门又缩回去,转身去了厨房。
“龚爷什么曲子呢?”金满堂笑着问,苍白的脸透着诡异的红晕。
至于夏欣,她好像没看到,一个眼神都没给。夏欣心中泛起微澜。
龚若水突然兴起使坏的心,有意为难金满堂,问道:“你想听什么?”
“我想想,”金满堂抓了抓像塞了块石头的实脑袋,蹙眉道:“要不下里巴人,要不阳春白雪,不过我觉得也可以雅俗共赏。”
这两首曲子在千年以前突然兴起,俘获当时的权臣后,一直广奏于宫庭,后来传到民间,被奉为传世名曲。
只是金满堂这个小丫头怎么懂呢?龚若水目光惊疑不定,可很快又想起陈东第一次带金满堂来时交的底,又释然了。
“那便雅俗共赏吧。”龚若水调好琴弦,弹了一首乞巧。传说有个放牛郎与仙女相恋,却因身份悬殊被逼天人两隔,但他们的真情感动了天帝,特赦每年七夕相会。
一曲奏罢。
金满堂不懂得这支曲子哪里妙,也不懂龚爷的弹奏哪里巧,只知道听着很动情,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龚若水跟前。
她双眼闪着清辉,堆满笑容道:“龚爷,我说个故事你听可好?”
龚若水看到她这模样,知道她是有事相求,心里居然有些难受,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道,“满堂愿意讲故事,肯定要洗耳恭听了。”
金满堂高兴地搬了张小竹凳,心中酝酿好情绪和故事,刚张嘴要说话,一碗糯米丸子送到她面前。
二丫急切地说:“吃,你肚子咕咕了。”
金满堂怔住三息(一息为一呼吸的时间),这才发现自己还没吃晚饭,饥饿感突然排山倒海而来,不仅心慌,还手颤了。
“呃,我有事呢。”她还是张嘴把整碗糯米丸子一口气吞进肚子里面,有东西垫肚子,总算舒服了些。“二丫姐,等我有空,带你去网鱼。”
二丫眉开眼笑,“一,言为,一言为……”
“一言为定。”
“好。”
二丫与金满堂拉了勾勾,回了房歇息。
金满堂抓抓脑袋,重新整理思绪,“龚爷,你听啊,可精彩了。”
龚若水好脾气地道:“老夫听着呢。”
于是乎,金满堂把小花化名花儿,从她六岁起帮家里做包子卖开始,一直说到她独挑大梁起早贪黑养活一家子,再到情窦初开与有为少年私订终身,无奈少年从军一去不回,结果恶毒母亲为了长兄婚事将她许配给一个无赖。
说到这里,金满堂稍作停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龚若水神色,“龚爷,你说这花儿怎么样?”
龚若水心想,这十里八乡三十二村的,为了筹措儿子婚事卖女儿的一个月少说能上演两回,他能说什么呢。
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个花儿怕是命好,撞上了金满堂。
为了捧场,龚爷还是不露声色地问:“花儿不错,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吧?”
金满堂突然激动得站起来,“草他奶奶,如果就这样结束,老子都吃饱饭了,哪里要在这挨饿。”
龚若水一听,满脸黑线,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发飙骂脏话了,他有些忧心地偷眼望向凉亭。
夏欣面无表情,含着一根竹叶,似乎在听,又似乎魂游太虚。
龚若水松了口气,劝慰道:“你别急,你好好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一问,他知道自己少不了又惹一身骚。
金满堂咬牙切齿,“她不愿意嫁,想等从军那个归来。求我借她银子与家里商量,谁知道打起来了。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因为她是私生的,不是那个婆娘的亲儿。这也罢了,我也有办法解决,可是……”
她咬牙,一脸怒容透着挫败。
龚若水知道金满堂心性在陈东的纵容下,可是飘在云端行走,对陆鸣都敢下毒手的人,不是遇上棘手的事,断不能有这情绪。他正打算问清楚,再筹谋,谁料一直作壁上观的夏欣居然开了尊口。
“可是什么,说来听听。”
夏欣取下竹叶,放手里把玩,冷清的神态在橘黄的月色下覆上一层暖意。
金满堂白他一眼,却没面向他说话,而是对龚若水道:“龚爷,小花母亲收了老鸨一百两银子,卖她与青/楼。”
“什么?”龚若水一惊,站了起来。十六岁的孩子青、楼怎么会要?
金满堂咬牙,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去,却被身后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拦住。
她回头,看到夏欣冷着脸睨她,那身清贵之气,呼之欲出,却又隐而不显。
夏欣巧劲一带,将她带坐到小竹凳上,“累了站不稳就坐着。”
不知为何,龚若水冒了一身冷汗,连忙对外面道:“什么都别说了,既然人来了,就叫进来吧。章珩小子,把人带进来!”
章珩一听,暗叹口气,挑开帘子对小花道:“姑娘,你造化呢,见了贵人别倔,咱们好好商量怎么帮你就是。”
小花从小听力特别好,虽然隔了一进院,但还是将里面的话听清楚了,感动得难以控制情绪,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谢……”
“别说了,咱们走吧。”章珩没扶小花,与她保持一尺距离。
小花双腿没受伤,只是被绑久了血气不通还有些麻痹感,为了不让里面的人久等,她努力让自己像正常人那样走路。
金满堂引颈以盼,甫看到小花连忙上前扶着,“怎么样啊,饿不饿?”其实她快饿晕了,“表哥,你进城吃饭呗,吃饱了顺便带两份饭回来我们吃。”
章珩一愣,“我们没吃饭?”他自顾自地想,突然拍了下脑门,“龚爷,失陪先,我去买饭来。”
旋风似的走了。
金满堂扶小花到龚若水跟前,“小花姐,这是龚爷,不是大善人,可是心肠很好,看他能不能帮咱们的忙。”
龚若水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懊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们是一伙的,我就是外人?”
金满堂笑笑不说话。
小花是个人精,自然听懂了金满堂的暗示,连忙将身下拜,唤了声“龚爷”后,将自身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却只字不“求助”。
“坐吧。”龚若水招呼小花坐下。这事他也觉得棘手,如果还没签卖身契倒是好办,签了后,谁都不想和那种人打交道,但现在也只能从卖身契入手了。
“满堂,你到外面先取瓶金创药给小花姑娘上药,然后……”龚若水顿了顿,皱眉看着金满堂,“你会生火烧水吗?”
夏欣抬眸望着金满堂,她的表情可好玩了。
“会?”金满堂伸长了脖子,“好像不会惹?”想了想,马上又说:“呃,用什么生火?应该难不到我。”
“噗哧”的声音从金满堂身后响起,她狐疑地回头看着夏欣,他板着脸,像块冰山,眉目冷淡。
那是谁偷笑?
小花连忙站起来,“龚爷,小……满堂,我去烧水,就手臂上一点伤,没事儿。”
金满堂连忙起身往外跑,边跑边回头说:“龚爷,你多请两个婆子回来做家务好不好?要不我找两个小丫头来。”
“去,要你事多。”龚若水佯装生气,不过也考虑了这事,金满堂终日到这里,人手少了真不方便。
金满堂取了药后,匆忙跑去厨房,“小花姐,你这么厉害,火都点好了!”
小花笑道:“小事。”
确实是小事,金满堂不敢再大惊小怪了,像她这出身不会点火简直是该死的存在。
“来,我帮你抹药。”
“洗过再抹吧,不要浪费。”
“浪费什么,多的是。”
“这应该是上好的呢,贵着……”
金满堂突然两眼一瞪,斥道:“老子让你抹就抹,再罗嗦把你扔给那个谁!”
小花脾气也上来了,“你怎么不通气,有几个钱不得了是吗?就算有钱也不带浪费了,洗了再抹药不一样吗?你也不要和我罗嗦,我才不怕你哩。”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小花做了好几日噩梦。
金满堂一脚撩翻小花,将压在地上,跨坐她腰间绑起她双手,再把金创药用力地抹在鞭伤处,强势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小花被母亲鞭打都不觉得痛,但被金满堂这样折腾,简直脱了层皮,几乎咬破了下唇,才没痛呼出声。
“跟老子横?老子弄死你!”金满堂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大摇大摆了出了厨房。
小花哑声叫道:“满堂,解开绳子。”
金满堂不买帐,“不是厉害吗,自己用牙咬开!”她收拾那些不知死活的流浪儿时,小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和她横。
简直就像那些全身长满烂疮又不愿意洗,不愿意吃药,不愿意抹药的死家伙一个德行!
金满堂安慰自己一番,甩开小花羞愤难当又委屈的面容,走到案几前,用力地把金创药瓶子搁在案几上,这才接凳子坐下。
小花咬了几下,又饿又累又痛,愣是咬不开,只好走出来找金满堂,双手伸过去,“解开!”
金满堂没理她。
小花只好放软语气,“我要加柴,你快帮我解开了。”
金满堂这才昂起下巴,“以后看到我要叫东家!”
小花来气了,即使他们救了她,也只有躲起来不敢见人,难道还能去店面帮手?想想自己毁掉的人生,还连累别人,一时火遮眼生气道:“你敢用,我就敢叫!”
金满堂霍地站起来,跑到夏欣跟前,炮仗似地说道:“我有两个办法!”
夏欣慢条斯理地道:“你说。”
金满堂笑道:“一个是把卖身契偷出来,再想办法给小花办个户籍。这叫金蝉脱壳。”
这小泼皮懂得还不少,夏欣心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冰冷的表情稍有缓和,接着问道:“第二个呢?”
金满堂脸上堆满了笑容,“第二个办法就是请你想个更好的办法。”她的方法是好,可是对方不是等闲之辈,届时为争一口气,随时闹得鸡飞狗跳。
这代价又太大了。
小花顺着金满堂的步伐望过去,这才发现角落坐了个少年,只看了一眼立刻垂下头,悄悄对龚若水说:“龚爷,那公子好生贵气。”
“嗯,有些人,天生贵气。”龚若水捊着胡子,思及往后大家很可能一起共事三年,便宽慰道:“你也不必紧张,他也是满堂救回来的,咱们大家都一样。”
“嗯。”小花恭顺地点头,再劳龚若水松了绑,匆忙到后厨烧水。
夏欣因此话,对金满堂刮目相看,“这件事交给我。”
金满堂伸手右手,“一言为定。”
这是现代人握手的姿势,夏欣却不明所以,过了半晌,才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算是承诺。
金满堂深深呼了口气,觉得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自己的肚子,饿着呢!
“我去帮忙烧水哦,你们都没茶喝呢。”她摇摆着小身板,欢快地入了后厨。
龚若水连忙不顾身份地小跑到夏欣身边,“公子,劳你出面怕不怕……”他很担心,说不下去,觉得由陈东出面比较好,他以前明面帮陈铁做事,但暗地里是大将军心腹的心腹,手底下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没事。”夏欣不以为然,大不了把那间妓、院烧了。
两刻钟过后,一骑飞奔而来。
金满堂闻到饭菜香味,也不沏茶了,反正她不懂,小花也是没喝过茶的人,两人一人捧一碗白开水搁茶几上,等着吃饭。
龚若水无奈地叹口气,只好自己去沏茶,夏欣却说晚上喝白开水比较好,大家也都不必忙活。
“表哥!”金满堂拉着小花支了张桌子,一看到章珩连忙扑过去抢着拎食盒,“有没有买鸡?”
“有。”章珩脸不红气不喘,底子还是不错的,“饿坏了吧,快吃。”
他边与龚若水、夏欣打招呼,边布菜,三两下摆好七菜一汤和三碗大米饭,笑着问:“龚爷、夏公子,你们要不要喝一杯?”
“喝你个大头鬼!”金满堂踢了章珩一脚,“一个伤患未癒,一个养生有道,怎么可能喝酒啊!”她捉了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赶快吃你的。”
章珩敢怒不敢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打打闹闹间,所有晦气一扫而光。
饱餐后,金满堂将小花留在若水堂,自己与章珩回去。
小花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龚若水各蔼道:“小花姑娘,你别客气,晚上睡二丫房里就好,我已经叫醒她了。”
小花一再道谢,随后掩门入屋。
金满堂回家后,泡了个热水燥,就竖起耳朵等二更天的报更声,整个人兴奋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只等亥时进入金草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