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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落在地面,打湿了才从泥土中钻出的青草。
这粒草种原本埋得太深了些,很难再从土下生根发芽。然而半月之前,这片原本被大火焚烧得变成一片死地的地方,又被人很仔细地深耕了一遍。这粒草籽幸运地来到了土壤表层,终于得到了来自天空的雨露,还有来自泥土之下的尸骨和人血,幸福地生出了新芽。
而在这株嫩草的根系下面,有厚重的尸骨和草木灰。可以想见的数百年内,这片看似平坦的山间峰台上,野草都会长得异常丰茂。
初生的草芽间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个朱漆食盒,盒盖打开,里面盛着一样肉食。那是从某种异兽子宫中摘下的兽胎,顶上微有一角隆起,四肢似是虎爪,身形有些像是马。这具兽胎已经被乳汁蒸过,微微渗着血丝,显得无比白嫩。
拈着筷子,从这盒乳汁蒸兽胎中最细嫩的部分划下一块肉来,男人将兽肉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片刻,满意地咽下去。随即拿起食盒边上的嵌玉银壶,对着嘴将鲜红的酒液送下肚。
对着曾经是一片殿阁,却只剩下土灰新草的这片峰顶空地,这个头发微微泛着铁锈色的男人像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一笑,有着西羌部族特征的高鼻子高高扬起,鹰嘴般勾起的鼻尖向天。
身后,有两个头戴笼冠的黑衣官员静默伫立,他们脚下环着黑气,半沉半浮地也看不见鞋子。身后,有无数身形绰绰约约的甲士正在等待。
鹰钩鼻男人的眼中没有身后的部属们,他又以筷尖划下一块柔嫩香滑的兽胎嫩肉,在盛着姜汁梅醋的小碟中蘸了蘸,送进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有些遗憾地感慨说道:“驳兽以虎豹豺狼为食,成兽的肉并不堪入口,然而驳兽之胎却是难得的珍味。只可惜,比起带着上古瑞兽血脉的滋味,驳兽之胎的味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山海经》中记载,中曲山中有异兽名驳,其状如马而顶生独角,生着虎牙虎爪,以捕杀虎豹豺狼为食。蛮荒时代,大巫们驯养这种异兽作为战争兵器,只是自天帝颛顼绝地天通,断绝人神往来之后,这种异兽也差不多绝了种。只是想不到在这山间,还有人用这种异兽的胎中幼兽,作为难得的珍馐。
又饮了一口鲜红如血的酒液,这个鹰钩鼻男人举起酒壶,倾出嵌玉银壶中的醇酒,洒湿了身前那些青青的草芽。他对着天空,有些落寞地说道:“敬我那个要打雁子反而被雁啄破了胸的笨堂客。”
……
………
早晨的空气略微有些干燥,却不失凉爽。晨曦落在道旁的土坯房上,泛出鲜明的粉黄色。
这样的景色,对于小伙计小藿而言已经看了十几年,早已没了什么稀奇,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忙着生灶火、架上大锅,干柴上冒出的熊熊火舌让他额头见汗,才没有心情看这城外十几年一成不变的景色。
灶火升好,将师傅头天晚上煮到五成熟又片成细丝儿的羊肚羊肠一类羊杂碎下进清水锅里,不用他请,师傅就会从小卧房里钻出来。
师傅约摸三十来岁,脸是黑黑的,一身牛一般的腱子肉,像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然而这个像老兵般的师傅,却有着一手煮汤的好手艺,来他这里吃过羊杂汤的过往客人无不称叹他的汤够鲜而料够香。有些走商的客人,吃过了一回他们家的羊杂汤,下回走商的时候,也一样回来,说不得还要带着更多的人。
所以就算是离城门大开还有一个多时辰,也依然有远来的客人愿意提早来到他家小店门首坐一坐。就算不喝汤,闻一闻这远近驰名的香味也是好的。
车道上响起一阵清脆的辔铃声,一驾驴车停在他们家小店门口。
拉车的青驴看着牙口不小了,然而一身的皮毛依然油光水滑,看着像缎子似的。青驴颈子上套着一个镂满精细花纹的白铁圈子,银闪闪的不见锈,也不见刮痕。
车上四周垂着淡青幔子,描绣着一些看不懂的玄色花纹,针脚好细,简直从来没有见到过。
车里一定坐了个贵人。
赶车的是个黑衫的俊俏少年,那身短打般的黑衫却在领口袖口都用银丝线绣出花边。这哪里是车夫,根本就是个豪门出身的公子哥嘛。
这个俊俏小子却向着车中禀告道:“老师,张掖郡的郡治黑水城到了。”
便听着车中有个男人笑着说道:“阿衍啊,黑水城是当初匈奴设城的叫法。依着如今大汉治下的叫法,应该是觻得城才对。”
这人说着,一撩车帘,跳下车来,却是个一身锦青道服,身背一柄长剑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能算是赶车的俊俏小子的长兄,倒不像是师长。
这男人一下车就抱怨道:“辩机那和尚说什么要去寻一处佛门圣地精修佛法,却是拿了佣金就跑。没有他帮忙遮掩,只能从封岳那里重新买了这么一副绣符车帷,来阻隔那些混蛋越来越频繁的窥伺。这从关中向西,真是吃了一场辛苦!”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拉着一个白衫子的少女下了车,方才转过头来向着已经看得有些呆愣的小藿说道:“贵店是卖羊杂汤的?反正离开城还有一会功夫,便请盛四碗羊杂汤来。”
小藿愣了愣,身后他的师傅已经一手将他拨开,沉默地一点头。他揭开锅盖,将出四碗羊杂汤,配好佐料,又洒上新切的葱花、香菜末,端到门首的棚子下面小桌上。
仙术士点了点头,看着身边少女拿了三个绣垫放好,方才入座。
然而小藿却想不明白,这样的气派,这样的衣着,怎么看都是贵人的一行人,却要吃自己家的羊杂汤?
叫他更想不明白的还在后面,那个一身墨衫的俊小子,又端起一碗羊杂汤,放到了拉车的青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