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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寿礼……
在目光落到那一把铜锁上的时候,顾觉非就已经认出它的来历了,甚至,一下想起了他从回生堂求了药离开时候,那夫妻两个古怪的面色……
原来,是早有人求过药了吗?
顾觉非忽然很想笑,却不是因为想起鬼手张在他离开时候那古怪的表情,只是因为,顾承谦将这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
在听见顾承谦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心底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便如同灯芯上最后一点火星般,被掐灭,再也没有复燃的可能。
这个老糊涂,六年了,并未想通。
“啪嗒。”
他抬手,将锦盒掀开,便看见了里面躺着的药材和药方。
尽管药方上是誊抄过后的字迹,可上面所写的每一味药材,不管是书写顺序,还是两数钱数,都与他先前从鬼手张那边拿到的,分毫不差。
心底,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讽刺。
可顾觉非的脸上,平平静静,只随意地一松手,任由盒盖“啪”地一声落了回去,淡淡道:“到底还是将军府的面子大,恭喜太师大人了。”
平直到了极点的声线。
根本听不出半点的“恭喜”。
甚至……
还有这一句生疏的“太师大人”!
顾承谦满布着皱纹的手掌,忽然就颤抖了一下。
他只能看见他始终不动如山的表情,没有半点起伏和波澜,也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本该有的……
一点点愧疚。
苍老的声音,一下含了浓浓的失望:“就只是这样?”
顾觉非随手将椅子拉了过来,慢慢地坐下了,就在顾承谦的对面,平视着他:“不然,太师大人,想我怎样?”
“怎样?”
顾承谦按住扶手的手,一下用力起来,以至于手背上都突出了几条青筋!
可唯有如此,他才能压抑住那忽然掀起的怒意!
“六年了……”
“顾觉非,六年过去了!”
顾承谦的声音,隐约有些嘶哑,他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彻底将眼前这个儿子给看透!
“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吗?”
“愧疚?”
顾觉非一声嗤笑,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胡话。
“我顾觉非,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好,好一个没有什么好愧疚的,好一个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
这一次,顾承谦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他整张脸,紧紧地绷着,在明亮烛光的影子下面,竟然染上了几分痛心,几分痛恨。
“我曾以为,天下的人,能分三种。”
“后来才知道,是天下杀人的人,能分三种……”
而他顾觉非,便是里面最可怕的!
身是刀剑之人,杀人光明正大;心怀利刃之人,杀人有迹可循;半点看不出刀枪剑戟的血肉之躯,杀人却在悄无声息之间,兵不血刃!
若非那一日偶然撞破,他岂能知道这个儿子可憎可恨的真面目!
“我教了你诗书礼仪,教了你为人处世,教了你安邦定国……”
“你在大昭寺整整六年。”
“他的牌位,也在大昭寺供了整整六年!”
“你与你亲手残害的忠臣良将,同在一处,午夜梦回时,你都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便从来不跟你作对吗?”
顾承谦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
可是……
“忠臣良将?”
顾觉非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时隔六年,他竟然还能从顾承谦的嘴里听见这个词……
下午在高墙下驻足时听见的那一声“十大功劳误宰臣”,又在耳边,不断回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忠臣良将……”
“堂堂战神,百战不殆,未吃败仗。那耶扎一个有勇无谋的废物,却在他手下死里逃生六次,屡屡卷土重来。”
“边关匈奴,一打五年。”
“国库拨军饷,五年来从未断过。满朝文武,再能开源节流,都能被他掏个干干净净!”
“换来的是什么?”
“五年前,山东的蝗灾;六年前,江南的旱灾;七年前淮河的水灾……数十万的灾民,饥肠辘辘,张着嘴等朝廷赈灾,可钱呢?粮呢?!”
昔日游学所见的那惨状,又在他眼前回放……
城墙内外皆饿殍,妇女孩童尽悲楚!
林子里已找不到一块好树皮,甚至就连山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挖尽了。可那个时候,人的眼睛,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明亮……
亮得他至今想起来,都会做噩梦!
顾觉非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他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强压下去。
可他发现,压不住!
顾承谦竟然还质问他会不会做噩梦……
薛况这等有心谋反的乱臣贼子,也配让他做噩梦吗?!
抬眸望着顾承谦,他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流淌的深井,却蕴蓄着一股震骇的惊心动魄。
“太师大人,你掌管半个朝廷,国库内帑,你一清二楚。不妨回答我——”
“国库的银子,赈灾的银子,都哪儿去了?”
顾承谦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笑了出来。
他真不愿放过这个老糊涂。
话,一句比一句残忍,句句都冒着血腥气儿!
“你不记得了是吗?”
“水灾前一个月,边关来了战报大将军薛况又要打仗了。你跟那个姓卫的老不死,架着萧彻,把国库里最后的几分银子,拨给了忠臣良将!”
“每一笔银子,都从账上过。”
“当时从你们手里,流出去多少银钱,一个月后,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太师大人,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沾了满手的血腥?!”
“后来赈灾的钱粮,是你筹的?是卫太傅筹的?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大英雄、大将军薛况筹的?!”
这才是质问!
一声比一声更厉!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承谦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了一道痛苦的界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那些报上来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终赈灾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顾觉非却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衢州城里,百姓易子而食,白骨堆成高山;黄沙场上,薛况十万大军,铁甲光寒,旌旗招展……”
“这就是你们要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要的忠臣良将。”
屋里,一时安静。
白日将尽了,外面的斜阳,竟才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那雪白的窗纸,有一片金红的颜色,像极了鲜血。
顾觉非看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顾承谦才睁开了眼睛,将一切的一切,都强压了下去,才能重新来,注视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
一住六载,也一寂六载!
上山时,他还初负盛名,是个弱冠少年;下山时,盛名依旧在,可他已年将而立……
六年啊……
有几个六年可以等?
六年前,他可以逐他出家门。
六年后,他还想撑起顾氏一门,除了他,再无第二个选择!
可是为什么……
回来就要问薛况的事?
难道他以为,六年过去,他会悔过吗?
不曾有“过”,何处来“悔”?
顾觉非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也很天真:早在立在高墙下,听见那一出戏的时候,他就应该掐灭对顾承谦最后的一点幻想。
裂缝,如鸿沟天堑,早已不可弥合。
卧山居就在前面不远处。
顾觉非一眼就能看见,还能看见里面徘徊的人影,可现在他竟然半点也不想回去,干脆就转了身,一径向西去。
——他怕自己留在府中,一个想不开,把那老糊涂掐死!
西角门很快就到了。
这会儿筵席刚散不久,府里都忙着,也没个丫鬟仆役在附近,顾觉非嘴唇紧抿,一脚踹了门去。
“砰。”
虚掩着的两扇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
陆锦惜刚刚弯腰,将地上那一页染着脏污的药方,捡起来,拿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细看。
她原本在前门等陆九龄的。
只是刚才一阵风,吹了页纸来,她瞧见那字迹实在眼熟,便没忍住,出来查看。
这门开得毫无防备。
她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这一刻,顾觉非甚至还来不及收起那满心狼藉的情绪,眼底也只有一片的冷寂,便已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薛况的,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