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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郭弘磊错愕一怔,陡然紧张。他曾经历过父亲除爵与查抄家产, 颇有“一朝被蛇咬”之感, 乍闻“接圣旨”, 瞬间浑身戒备。
潘奎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耳语议论:“圣旨、圣旨——真的吗?”
“我没听错吧?”
“老子长这么大, 之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圣旨’二字。”
“这下可长见识了。”
……
潘奎年长,率先回神,忙催促道:“弘磊, 还不快去领旨?”
报信的人也催促, “郭弘磊,立刻去前堂接旨!钦差大人正等着呢。”
郭弘磊徐徐吁了口气, 转瞬便镇定, 扬声答:“是。”他扭头,对朋友们说:“你们接着练,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去吧。”
“赶紧!别让钦差大人久等。”潘奎挥手催促。
郭弘磊颔首, 迈开大步, 匆匆赶往府衙前堂。
不久, 他站在阶下,抱拳道:“郭弘磊前来接圣旨!”
“进去吧。”负责通报的守卫去而复返。
郭弘磊定定神, 稳步拾级而上, 迈进门槛, 抬眼时飞快一扫, 见厅堂里坐着两位皇子、窦指挥使及其手下的将领、几位身穿簇新官服的面生州官,并钦差一行。
满堂官员,他正欲一一见礼,谁知刚躬身拱手,钦差便起身,慢慢展开明黄圣旨,吩咐道:
“郭弘磊,接旨。”
“在。”郭弘磊依律跪接圣旨,屏息细听。
圣旨之下,励王等人亦起身,肃穆低头,以示对皇帝的尊敬。
钦差昂首,一字一句,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靖阳侯郭家,因犯法而流放西苍,充军屯田。据奏报,其次子为人忠勇,屡立战功,其次媳诚虔勤勉,擅务农桑,屯粮有功。念及汝等一向安分劳作以赎罪,今赦免郭家流刑。 ”
列祖列宗庇佑,苍天垂怜!
终于得到赦免了!
终于摆脱“流犯”的罪名了!郭弘磊激动咬牙,狂喜之余,百感交集。他极力冷静,本以为会听见“钦此”二字,不料钦差却继续宣读:
“论功,钦封郭弘磊为昭信校尉,赏银六千两,并授予汝妻姜氏军储西平仓特使一职。钦此。”宣毕,钦差合上圣旨。
军储?西平仓?特使?
圣上竟然给我妻子授官?这、这个特使,是什么官?
郭弘磊再度错愕,茫茫然。
钦差提醒道:“郭弘磊,领旨吧。”
“……是。”郭弘磊满腹疑团,掩下疑虑,摊开双掌,碍于肩伤未愈,手只能举起一半,朗声表示:“郭家叩谢圣上赦免流刑之恩,今后必将安分守己,鞠躬尽瘁,以报效圣恩!”
钦差听毕,踱着方步,严肃把圣旨交到对方手中。
励王旁观半晌,这时才落座,温和说:“接了圣旨就起来吧。”
“谢殿下。”郭弘磊捧着圣旨起身,惊疑不定,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殿下,不知这军储仓特使是何官职?拙荆一介年轻妇人,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
励王慢条斯理,威严告知:“朝廷决定在西苍新设一军储仓,命名为‘西平’,用以储存粮秣等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之妇亦有责,姜氏擅务农桑,于屯粮一道,巾帼不让须眉,故圣上破格授予她‘特使’一职。”
郭弘磊大感意外,一时间难以置信,欲言又止。
“你要把道理细细解释给姜特使听,务必令其明白:从古至今,朝中女官屈指可数,皆因君父宽宏圣明,才破格任用她。”励王叮嘱道。
圣旨已下,且话已至此,郭弘磊只能躬身答:“谨遵殿下之命。”
随后,励王等人继续议事,郭弘磊告退,返回下处。
伤兵院里,欢声笑语,道喜声不断,十分热闹。
相熟的将士闻讯赶来,拥挤围上前,无论识不识字,统统盯着圣旨细看,七嘴八舌地说:
“恭喜恭喜!”
“嗳,你小子,”潘奎抓着郭弘磊的右肩,使劲摇了摇,由衷替他高兴,“总算熬出头了!”
“从今往后,得称你为‘郭校尉’了。”
“大喜事,不摆几桌酒可说不过去。”
“稀奇啊!尊夫人居然也得了官职?”
“原来女人也能当官?”
……
郭弘磊一一应答,稍作思索,正色道:“郭某能有今天,多亏了弟兄们平日提点与关照,一直心怀感激。算算日子,拙妻应已生下孩子,到时摆满月酒,还请诸位赏脸光临,咱们痛饮一番!”
“一定!”
“只要上头准假,兄弟们不可能不去。”
曹达揽着郭弘磊肩膀,嚷道:“弘磊,你既得了封赏,又有了后代,双喜临门呐,真叫人羡慕。”
“郭夫人也得了官职,应该叫‘三喜临门’才对吧?”
“哦,对,确实是‘三喜临门’!”
“但我想不明白,女人怎么做官呢?”
是啊,女人怎么做官?
其实,郭弘磊也困惑不解,暗中沉思,简略解释了几句。
二月初,夜里依旧寒冷,但风雪渐弱,出行不必蒙住口鼻了。
油灯光摇曳,照得影子乱晃。
潘奎穿上擦拭干净的戎装,郑重其事,打断众人劝阻,前去求见指挥使。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必再劝!”潘奎拉开门,迈出门槛,反手掩上门,疾步快走。
但没走几步,身后房门“吱嘎”开了,他诧异扭头,见是郭弘磊,便皱眉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你别劝了。”
“您误会了。”郭弘磊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劝阻的,而是也有事求见窦将军。”
潘奎愣了愣,旋即一笑,“你小子又想告假,对不对?”
借着沿途灯笼昏光,两人并肩前行。郭弘磊颔首,无奈答:“对。算一算日子,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您说我能不着急吗?前两次告假,将军未准许,我再去试试,无论如何要回家看看。”
潘奎自然理解,却嘱咐:“征战沙场,弟兄们都放心不下家人。但没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将军不批假,也是为你好,怕你小子焦急赶路、把自己颠簸残了。你的肩膀,差一点儿就废了,十分危险,多休养几天吧,养结实些。”
“无妨,已经痊愈大半了,骑马不碍事的。”郭弘磊打定了主意,叹道:“从她有孕至临盆,我只探亲三四趟,总是来去匆匆……唉,如今也不知她和孩子怎么样了。”
“少胡思乱想,当然是娘儿俩平安!”
郭弘磊低声说:“但愿如此。”
少顷,两人抵达指挥使下处。
通报获允,他们一同踏进小书房,同时躬身施礼,恭谨唤道:“将军。”
窦勇两鬓斑白,暂搁下公文,一脸倦色,“无需多礼。坐。”
“谢将军。”
“伤势恢复得如何?”
潘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部狰狞疤痕,“好多了。”
郭弘磊规规矩矩,随后答:“痊愈大半了,多谢将军关心。”
窦勇和颜悦色,“你们称有‘要事’,什么事?说来听听。”
潘奎张了张嘴,犹豫不决,胳膊肘轻轻一捣旁边的同伴。
郭弘磊会意,起身,恳切说:“将军,我已有数月没探亲,非常不放心家里,求您准几天假,容我回家探望探望。”
窦勇早料到了对方来意,爽快答:“既然伤势不要紧了,就回家看看吧。伤筋动骨恢复得慢,你尚未彻底痊愈,横竖在哪儿都是养伤,本将军准二十天假。”
二十天?
“多谢将军!”郭弘磊大喜过望,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打马出城。
窦勇又问:“潘奎,你呢?你有何事?”
“将军,请恕潘奎今后不能追随了。”
潘奎起身,高大魁梧。他心里极度不舍,刚开口,完好的右眼便迅速泛红,沉重告知:“大夫们反复诊断,我的左眼,是治不好的了。军中人才济济,最近许多年轻人立了功……我年纪大,又瞎了一只眼睛,参照惯例,应该‘因伤提前告老’,请您准许。”
窦勇敛起笑意,沉默数息,沉下脸质问:“本将军年近花甲,从军数十载,一身旧伤老病,尚且拼力撑着,至今不敢懈怠,你才四十多而已,竟然‘告老’了?”
“将军息怒。”潘奎嗓音颤抖,黯然解释道:“除非战死,我原打算在军营赖到最后一刻的,谁知突然变成半瞎。按惯例,瞎眼与缺手缺脚一样,属于残废,不走不行。”
窦勇不悦地问:“不走不行?本将军几时叫你走了?莫非有谁逼你走?”
“没,没谁逼迫。那您的意思是……?”潘奎小心翼翼。
窦勇威严吩咐:“你先安心养伤,一切本将军自有主张。凭你的本事与功劳,可获得例外对待。”
潘奎霎时热泪盈眶,手足无措。
“当然,你若是执意‘告老’,本将军不强留。”
“不!不是的,我、我根本就不愿意离开。”潘奎抬袖,尴尬擦了擦泪,哽咽表示:“只是想着:一个半残,与其被劝离,不如自己麻溜儿走人吧。所以才、才——求将军收留!”
窦勇板着脸,“本将军从未劝你走。”
郭弘磊在旁,大大松了口气,愉快说:“将军英明!”
窦勇哼笑一声,脸色缓和,慷慨嘱咐:“潘奎,你也许久没探亲了,同样准二十天假!趁难得的空闲,回家住几天,好生陪陪亲人。”
“谢将军!”潘奎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次日是二月初五,十余伤兵结伴,骑马奔出庸州城,南下回西苍探亲。
却说赫钦县里,初九清晨,难得天晴。
姜玉姝早起,才喝小半碗粥,就饱到了嗓子眼儿,莫名烦躁。
“怎么才吃这么点儿?”潘嬷嬷关切问:“是不是粥不合胃口?”
姜玉姝摇摇头,“粥很好,只是我不饿。”
“身上觉得怎么样?”
姜玉姝认真想了想,“和昨天一样。”
“仍是腹胀腰酸?”
姜玉姝点点头,捶了捶后腰,常感觉被孩子压得胸闷气短,疲惫答:“是啊。唉,越来越难受了,简直浑身不舒坦,整天像坐牢似的待在房里,哪儿也去不了。真想快点生。”
“急不得,急不得。”潘嬷嬷安慰道:“稳婆说了,估计就这两天,随时可能临盆,切莫外出!”
姜玉姝靠着矮榻,闭目养神,拿出十二分耐性,喃喃说:“我明白,嬷嬷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这就对了!”潘嬷嬷笑眯眯,“前几天老周托人送来了公子的亲笔信,信上说,公子他们只是受了轻伤,伤愈便告假探亲。等他回来,孩子都出生喽。”
姜玉姝却仍悬着心,猜测说:“亲笔信是不假,但我猜,他们多半伤势不轻,信上却轻描淡写,故意宽咱们的心。”
“又来!”
“夫人又多虑了。”潘嬷嬷麻利收拾碗筷,反复开解,“您的当务之急,是生孩子,其它一概先别管。”
“歇着啊,我去厨房炖燕窝羹。”潘嬷嬷端起托盘往外走,絮絮叨叨,“早饭只吃两口粥,这怎么行?即使大人不饿,孩子也饿。”
“哎——随便你,炖就炖吧。”
姜玉姝叹了口气,拉高被子,窝在矮榻里,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腹部忽然一阵痛,她睁开眼睛,尚未清醒,又是一阵痛,紧接着,一股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嗯?这是……孩子要出生了?
姜玉姝猛地清醒,慌忙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发觉又一阵疼,脱口喊:“嬷嬷?潘嬷嬷?潘——”
“来了!”
“来了来了!”潘嬷嬷端着刚炖好的燕窝羹,恰赶回来,绕过屏风便一惊,“怎么?肚子疼?要生了吗?”
姜玉姝忐忑不安,忍痛答:“好像是,不,我觉得应该是!”
“莫慌,躺下,快躺下。”潘嬷嬷变了脸色,把炖盅“呯~”地撂在桌上,先搀扶她躺倒,旋即心急火燎往外跑,“我立刻叫人请稳婆!”
午后,门窗紧闭,不时隐约传出痛呼声。
阶下,郭弘哲来回踱步,频望房门,紧张问:“奇怪,这都半天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其实半天并不算长。”县令夫人何氏,特地赶来,劝说:“午饭热好了,二位先去用饭吧?”
郭弘哲摇摇头,“不了,我再等等,或许、或许能帮上忙。”
裴文沣哪儿有心思吃饭?他垂着手,双拳在袖筒里紧握,骨节泛白,淡淡问:“她生孩子,你能帮上什么忙?”
郭弘哲被噎了一下,天生不擅争辩,讷讷答:“总之,我得待在这儿。裴大人,你忙公务去吧,不用一直守着。”
裴文沣目不斜视,眼神发直,心犹如坠入虚茫深渊,嗓音发飘,“姑父一家远在都城,无法探望,再三托我关照表妹,我岂能一走了之?”
“这、这……好吧。”郭弘哲无可反驳。
何氏并未留意两人的神态,径直走向房门,“我进去看看。”
房门开启,随即关闭。
何氏绕过屏风,看见姜玉姝平躺在床,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汗淋漓。
潘嬷嬷始终陪伴,早上喂完了燕窝羹,现在正在喂鸡汤面。
“怎么样?”何氏止步于榻前三尺。
稳婆不慌不忙,“郭夫人是头一胎,大多慢些,但无妨,咱们慢慢儿来。”
“不,我不想‘慢慢儿来’。”姜玉姝吃了几筷子面,直反胃,忙漱口,疼得泪流满面,狼狈问:“大娘,能快些吗?实在太疼了,我真有点儿受不了。”
稳婆见多识广,面不改色,冷静劝慰:“夫人莫急,躺好,按照我说的做,孩子就快出来了。”
“真的?”姜玉姝两眼通红,泪水打湿枕巾。
稳婆斩钉截铁答:“当然!夫人马上就要做母亲了,再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
“好。”姜玉姝闭了闭眼睛,泪珠滚落,拼命隐忍,再度听从稳婆命令行事。
这一生,就从清早到了傍晚。
“天呐。”
“居然还没生出来?”郭弘哲忧心如焚,白天只胡乱吃了一顿饭。他肩负兄长嘱托,唯恐嫂子出事,抱着脑袋踱步,焦躁问:“为什么这么慢?未免太慢了吧?究竟为什么?”
小厮搬了椅子,裴文沣靠坐,闭目答:“安静,你吵得我头疼。”
郭弘哲讪讪的,默默走远了些,继续念叨。
下一瞬·县衙大门
“公子,到了!”林勤等人伤势未愈,邹贵和胡纲随从。
“吁!”郭弘磊单手勒马,敏捷一跃而下,风尘仆仆,连夜来探。
邹贵一溜小跑,向认识的门房表明来意,衙役热情洋溢,颠颠儿给主仆仨带路,“郭公子,请,您请。”
郭弘磊脚下生风,飞快朝后衙走去。
此刻,姜玉姝煎熬一整天,痛得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蓦地一竭尽全力,精疲力倦,意识模糊时,终于听见了婴儿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