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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不知二弟到底怎么想的!”
王巧珍以尾指挑开窗帘, 朝外张望赫钦街市, 眼里饱含嫌弃, 屈指掸落帘子,重重后靠椅背,失望叹气, “您瞧瞧, 这赫钦县,四处破破烂烂,比不上府城繁华是自然, 甚至远远比不上长平!从今往后, 咱们竟然要待在这种地方了么?”
“弘磊的考虑,不无道理。”
王氏哄长孙坐在婆媳之间, 瞥了一眼长媳, 无奈说:“谁不知道府城繁华?谁不知道长平比赫钦好?但家里今非昔比了,哪儿买得起府城的宅子?纵勉强买下,不用过日子了?长平虽不错, 可惜弘磊在赫钦卫, 深受赏识, 上头不放他走。他走不了,只能咱们搬来, 一家人, 不宜总是两地分隔。”
屯田的日子无法养尊处优, 王巧珍天生一旦晒黑, 便轻易养不白。她肤色偏黑,心烦气躁,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嘟囔说:“赫钦实在太偏僻了,兵荒马乱——”
王氏皱眉打断,“庸州已经收复,不再‘兵荒马乱’的了!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
“……倒不是害怕。”王巧珍心思转了转,睁开眼睛,犯愁问:“一家人确实应该团聚,但弘磊军务繁忙,平日想必少空闲,听说玉姝也得了官职,估计也忙——那,到时岂不仍是咱们几个作伴?与从前相比,区别不大呀。”
连年身心疲惫,王氏满头白发,一边哄孙子,一边感慨答:“区别不大?区别大喽!我一把年纪了,不图其它,只图全家团聚。人老了,不依靠儿子,依靠谁去?赫钦的确是个穷县,但无法,暂且住下吧,盼弘磊早日升迁,尽快搬走。”顿了顿,她语重心长,嘱咐:
“不止你我,就连煜儿,也得依靠他二叔!团聚是大喜事,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明白吧?今后要互相包容,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哼,婆婆无非怕我得罪二弟夫妇罢了。王巧珍心知婆婆弦外之音,强忍不忿,微笑答:“这是当然的。从今往后,终于能团聚了。”
“是啊。”王氏感慨良多,满怀期待。
此时此刻·后衙
姜玉姝坐在床上,靠着软垫抱着孩子。郭弘磊搂住妻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凑近,细观熟睡的婴儿,夸道:“唔,不错,长大一些了。”
“是吗?我左看右看,倒看不出来。可怜见儿的,太瘦了。”
“倘若太胖,你岂不得吃大苦头?嬷嬷说,这样正好。”郭弘磊心满意足。
姜玉姝点点头,“这倒也是。”确因孩子瘦小,虽然艰难生了一整天,但身体并未撕裂,产后踏实休养七八日,她就行动自如了,精气神也渐足。
“我把孩子的生辰八字拿给南普寺住持看了,大师本不肯批命,我再三请问,他才说孩子是‘有福之人’。”郭弘磊告知。
姜玉姝欣喜,笑逐颜开,“‘有福之人’?太好了!哎,该取名了吧?我思前想后,挑花了眼睛,挑得头疼,总选不出一个最满意的。”
郭弘磊莞尔,与妻子脸贴着脸,一同凝视儿子,严肃答:“我也思前想后,挑了个‘烨’字。‘烨烨震电,光辉鲜明’,你觉得如何?”
“烨?郭烨?”
姜玉姝反复念叨,沉思片刻,迅速下定决心,“挺好的,这个字我也考虑过。不如就叫郭烨吧?”
“好!既然夫人赞同,那就这么定了。主持大师也说不错。”郭弘磊昂首,双目炯炯有神,意气飞扬。
姜玉姝眸光水亮,笑上眉梢,“总算定了一件大事,省得我日夜冥思苦想!对了,宅子挑得怎么样了?老夫人她们正在长平等消息,得尽快办妥。”
“这几天我带人看了许多宅子,看中一座二进的,不大,但十分齐整,宅主人是富商,祖籍新阳,因生意做到府城去了,便举家搬迁,要价一千两银,有庄大人陪同,他并未漫天要价。你觉得如何?”
姜玉姝稍一沉吟,“带家具吗?”
“贵重木料早搬走了。”郭弘磊伸指,竭力放轻力道,把儿子的虎头帽拨得端端正正,怎么看也看不够,即使婴儿一直熟睡。他压低嗓门,继续说:“但剩余不少桌椅、床榻、屏风等物,仔细收拾收拾,简单添置添置,即可入住。”
姜玉姝颔首,“我暂不能外出,你和三弟商量着办吧。买住宅,难得合眼缘,县城齐整的二进院子,要价一千两,不算贵,索性果断买下它。”
“行,听你的!明早我和三弟再同宅主人谈一谈,签订契书。”郭弘磊爽快答应。他心血来潮,伸出右掌,比着婴儿的脸,感慨说:“你瞧,这小子,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
这小子?
姜玉姝扑哧一笑,“也不看看自己巴掌多么大!别说、别说烨儿了,恐怕廖表姐女儿的脸也没你半个巴掌大呢。宝珠好些了吗?”
郭弘磊低声答:“一连服药几天,好多了,不日应可痊愈。别说宝珠,就连你的脸,也没我巴掌大。”说话间,他俯身亲近,缠绵深吻。
“嗯!唔……小心、我抱着孩子——”
半晌,两人额头相抵,郭弘磊目若朗星,牢牢护住妻儿,耳语说:“放心,孩子睡得香着呢。”
话音刚落,婴儿呼吸一变,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澄净,水润润。
姜玉姝揶揄说:“看吧看吧,你把他吵醒了。”
“给我抱会儿。”郭弘磊兴致勃勃。
姜玉姝顺势松手。产后她想方设法,请潘嬷嬷支招,坚持和奶妈吃一样的食物,却至今没奶水,甚遗憾,轻声说:“肯定是饿了。”
“没哭,应该不太饿。唔……兴许只是想醒来玩会儿。”郭弘磊严肃道。初为人父者,小心翼翼地抱稳婴儿,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父子对视,他深切明白了“骨肉”、“骨血”、“血脉相连”等语意。
小夫妻亲密紧挨,姜玉姝乐道:“尚未满月的小婴儿,玩什么呀?十有八/九是饿醒了。再不抱给奶妈,一会儿准哭!”
“哭是练气息。常练气息,身体更结实。”郭弘磊一本正经。
姜玉姝眸光含嗔,正欲开口,房门突被叩响,潘嬷嬷急切禀告:
“公子,老夫人她们来了!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三公子赶去迎接了,您也快些吧。”
“什么?”
夫妻俩同时愕然,姜玉姝纳闷问:“不是说等买定了宅子和田地才搬家吗?怎么突然来了?”
郭弘磊定定神,把襁褓交给妻子,起身答:“不清楚。你俩歇着,我去接母亲,既然来了,只能尽快安家。”
“嗯。”姜玉姝仰脸说:“我无法相迎,稍后见面再给婆婆请安。”
郭弘磊颔首,匆匆走了。
不消片刻
三辆马车停在通往后衙的侧门外,下人忙碌搬行李。
郭弘磊脚下生风,于门槛前赶上了不由自主磨蹭的郭弘哲:
“三弟!”
郭弘哲眼睛一亮,如蒙大赦,“二哥,你来了,走,咱们一起迎接母亲。”
郭弘磊点点头,率领弟弟迈出门槛。
马车旁,郭弘轩扭头即飞奔,激动大喊:“二哥!三哥!”
“四弟。”做哥哥的搀住弟弟,郭弘磊使劲拍打胞弟胳膊,慨叹:“长高了,也壮了。但不知学问进益了没有?我可要认真考考你。”
郭弘轩顿时苦着脸,“唉哟,刚见面就谈学问……”
郭弘磊威严问:“怎么?你怕谈学问,莫非平日没用功温书?”说话间,他带领弟弟走向母亲所乘坐的马车。
“岂敢呢?当然、当然用功了的。”郭弘轩底气不足,一阵阵心虚。
须臾,兄弟三人站定,郭弘磊躬身唤道:“母亲?”
阔别重逢,王氏一听次子嗓音,年迈之人瞬间悲喜交集,眼眶泛红。仆妇掀开帘子,王巧珍左手牵儿子,右手搀婆婆,略弯腰走出马车。
王氏扶着车门,俯视次子,颤声开口,“弘磊……”
一别数年,郭弘磊抬头,端详满头白发的老人,心里极不是滋味,伸出右手说:“母亲请下车。”
“母亲,慢些。”郭弘哲慌忙也伸手。
王氏一抬手,搭住了次子胳膊,垂首踩着车凳,慢慢下车。
郭弘哲黯然,却丝毫不意外。他默默振作,改而搀侄子,“大嫂、煜儿。煜儿,来,慢点儿。”
“三弟。”王巧珍回应了两句,“煜儿,这是你三叔啊?不认得了么?”
郭煜打量郭弘哲,依稀记得,“三叔。”
“哎,真乖!”郭弘哲笑着揉了揉侄子脑袋。其实,每当面对嫡母和大嫂时,他总是紧张戒备,悬心吊胆,唯恐说错半个字、走错半步路,打从骨子里发怵。
旁边,郭弘磊心里难受,双膝跪地,磕头伤感说:“分别已久,期间一直未能探望母亲,儿子不孝,望您宽恕。”
郭弘哲急忙跟着下跪,生怕迟了半步。
王氏霎时老泪纵横,心酸难忍,弯腰搀扶次子,哽咽说:“我的儿!快,快起来,皆因犯人身不由己,怎会怪你‘不孝’呢?为娘一把老骨头,原本不敢盼望今生能再见面了,幸亏你有出息,全家才被赦免了流刑。”
郭弘磊顺着母亲的搀扶站起,王氏接过长媳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泪,才吩咐:“阿哲,快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
“是。”郭弘哲起身,悄悄吁了口气。
紧接着,郭弘磊施礼,“大嫂。”
王巧珍还礼,“二弟。”随后,她推了推儿子,“煜儿,这是你二叔,还记得么?”
郭煜抬头,疑惑仰望高大英武的陌生亲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怯怯喊:“二叔。”
郭弘磊叹了口气,“当年分别时,煜儿才三岁,一晃眼,他都六岁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感慨良多。
郭弘磊打起精神,搀着母亲招呼道:“外头风大,快进屋里坐。母亲,我们已经挑好了宅子,二进的,明早签订契书,择吉日就搬进去。至于其余人,大部分将安排到田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家里养不起上百下人。您看如何?”
“你素来办事稳重,你做主吧。”王氏风尘仆仆,精力不济。
“是。”
王氏忧心忡忡,审视次子左肩,关切问:“信上说你左肩受伤,现在怎么样了?”
郭弘磊轻描淡写答:“即将痊愈,母亲别担心。”
“你不用瞒,我看得出来。”王氏一声叹息,“刚才你搀我下车,只用右手,说明左手仍很不便。”
郭弘磊笑了笑,“母亲英明,什么也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但请放心,真的快痊愈了,儿子没残废。”
“口无遮拦!如此不吉利的字眼,往后不准说了。”一家团聚,王氏渐渐转悲为喜。
郭弘磊颔首答:“是!”
郭弘哲牵着侄子,王巧珍空着手,细细打量赫钦县后衙,暗暗嫌弃。
一行人有说有笑,边走边聊,行至月洞门前时,迎面碰见廖小蝶抱着女儿赶来。
“哟?”王巧珍大感意外,愣了愣,旋即旧恨新仇涌上心头,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