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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是晴天,转眼便是渐渐阴暗下来。
好在雨不大,细雨纷纷,天微凉少风,最适合赶路。
纵有万般不舍,可分离时候终归还是要到来了。
在樊城待了小半个月,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姬小月这个丫头,姜小蛮牵着的卢马小白在前,姬小月帮他拿着包袱跟在后面。
两个人亦步亦趋,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又或者说,都存了太多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姜小蛮不敢先开口,生怕这一开口,就真的不舍得走了。
出门前,姜耀曾跟他说过,这一次北行,肯定会遇见很多人,见到很多风景,经历很多事情。
当然,也会面对很多次别离,甚至遇到很多次生死劫难。
这本身就是此次北行历练的目的之一。
姜家的儿郎是朱雀。
既然是朱雀,就注定是要振翅而翔,一鸣荡九天的,就如同姜氏初祖一般。
纵使不能如先祖那样开疆裂土,也得要有气吞万里胸怀天下之志。
当初自己父亲跟他说起时,姜小蛮没有想那么多,无非就是想着一路向北闯出些名声来,好真正当一个名扬五域的大侠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当真正开始经历起姜耀口中说过的别离时,才知道何谓愁滋味。
这种滋味形容不出来,以前从来没有过。
心上面就好像有万千蚂蚁爬过,在不断撕咬一般,有些痛,有些麻,还有些痒。
眼睛里,脑袋里,来来回回都是与姬小月这段时间相处的场景。
那有些枯黄的头发,大大忽闪忽闪的眼睛,笑起来会露出的两个浅浅酒窝,在他眼前飘呀飘,一时间让姜小蛮竟是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从埋着头向前走差点撞到他怀里的小姑娘手里接过那包袱,轻轻伸手揉了揉那有些枯黄的头发,笑道:“行了,就送到这里吧。”
“再送送…”姬小月抬头,偏过脑袋抿着嘴,不叫少年看到自己红了一圈的眼眶,低声说道。
“这都送出十多里地了,当心回去遇见拦路打劫的。”姜小蛮嘴角牵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弧度,轻笑着说道:“不过,我猜若是打劫的遇见你,到底是谁倒霉还真说不准。”
“讨厌!”姬小月撇撇嘴,哽咽道。
姜小蛮静静的看着小姑娘,想了想,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柄寸许长的匕首来,塞到姬小月手中装作若无其事道:“喏,拿着防身去,这堂堂一代女飞贼,总归要有件趁手的兵器不是?”
这匕首,非铜非铁,材质如玉却又比玉更为通透锋利,通体黝黑泛着金属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姬小月呆呆接过来,捏在手里,有些不知所措。
这算是离别信物?
可一般不都是送玉佩,戒指首饰什么,最不济也得送个香囊梳子吧!
这姜小虫倒好,竟给自己送了一把匕首…
想归想,可只要是姜小虫送的,不管是什么都好,她都会好好珍惜。
而且,这匕首看着蛮锋利的,回头可以当菜刀用,小姑娘愣了愣,乐呵呵想到,倒是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若是让姜耀知晓,为了给儿子防身,他千辛万苦从炎帝城一位老祖宗那里讨来的灵宝屠龙匕,即将被姬小月拿去切菜,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自然,姜小蛮送的,小姑娘也不舍得真拿去切菜,日夜揣在怀中都不嫌烦。
看着姬小月终于笑了起来,姜小蛮也跟着笑,他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那浅浅的酒窝,轻声笑道:“姬小月,你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更漂亮一些。”
“烦人,你也没见过我哭啊!”姬小月晃晃脑袋,拍下那只戳在自己酒窝上的手指,她终于能够体会到自己当初戳人家眉心的感受了,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乐呵呵道。
姜小蛮摇头微笑,我自然是见过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想着昨天夜里他趴在屋顶上偷看到姬小月这丫头竟然会哭时,心上面那如万蚁爬过的感觉就更加浓烈起来。
只是,疼痛多过麻痒。
看着那一对酒窝,姜小蛮忽然想起从前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还是从哪里听来关于酒窝的传说。
传说在人往生后,过了鬼门关,便上了黄泉路。
路上盛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相见。
这花是以忘川河中的黄泉水浇灌的,在那忘川河上,有一座奈何桥,桥尽头有六个如镜一般大湖,便是六道轮回。
有个叫作孟婆的女人守候在桥上,是那黄泉摆渡人,她会给每个渡桥之人递上一碗孟婆汤。
凡是喝过孟婆汤的人,就会忘却今生今世所有的牵绊,了无牵挂地进六道入轮回,或为仙,或为人,或为畜。
但是,饮下孟婆汤也就意味着,这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
今生牵挂之人,痛恨之人,来生都相见不识。
可就有那么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喝下孟婆汤。
孟婆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但在这些人身上做了记号,这个记号或是在脸上留下了酒窝,或是在胸前点下一颗痣。
这些人,必须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的磨折等上千年才能轮回,转世之后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酒窝带着胸前痣,去寻前世羁绊之人。
姜小蛮觉着这个传说应该是真的,因为这世上既然真的有仙人,那么就一定也会有地府。
比起脸上那两道浅浅酒窝来,其实他更想要瞧一瞧小姑娘胸前是不是真的还会有一颗痣。
当然也只是敢想想,若是真的说出口,铁定要挨揍,多半还会被当作下流胚子。
他只是想知道,姬小月这丫头前世宁愿受千年水淹火炙而不肯转世也要等的人,究竟会是谁?
二人又向前走了二十多里,再往前都快要出了樊城地界了。
出来时不过晌午,眼下太阳都渐渐西斜。
乌云散开,阳光洒下来将两个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前前后后交织在一起。
越向前走,就越是不舍,可终究还是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刻。
姬小月摸了摸小白的鬃毛,轻轻对身前少年说了声再见,便停下了脚步没再上前跟着。
她带着笑,却红了眼。
姜小蛮背过身子,翻身上马,没有转身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心里暗暗说了声再见,脚蹬轻轻夹了夹马腹,一起绝尘在夕阳下渐渐消失不见。
有时候,再见,并不是离别,而是一句承诺。
小姑娘就那样站着,站在梨树下,带着笑带着泪珠看着姜小蛮的背影变成由近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连小黑点都看不到了。
她捏着那似玉非玉的匕首在空气中有力挥了挥,又咯咯笑了起来。
“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我走过山的时候也听不到回答!”姬小月抹了抹眼睛,将那匕首放进怀中贴身揣好,乐呵呵哼着小曲双手背在身后向着来时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走。
鹅啊!
一头灰白相间的小毛驴从树林间窜出,拿脑袋温顺的抵了抵姬小月。
“小灰灰?你跑哪里去啦!”姬小月揪了揪小毛驴那长长毛茸茸的耳朵,笑呵呵问道。
鹅啊!
小毛驴甩甩蹄子,示意让姬小月坐上来。
“咯咯,算你有点良心,比姜小虫那家伙有良心,到最后都不知道说声再见的!”小姑娘笑嘻嘻,足尖轻轻在地上一点便是跃上了驴背,侧身坐好拍了拍小灰灰的屁股,乐呵呵道:“坐稳了,走吧!”
鹅啊!
小毛驴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四只蹄子甩开,这速度竟然不比的卢马小白慢多少,却四平不稳一点也不颠。
“我骑得小毛驴一步两步滴滴答答,悠悠瞟向远处可从不想要回家!”
小姑娘有些空灵的歌声在山野间回荡,清脆宛若一只百灵鸟一般,带起一串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想来,鬼婆婆他们也该要从山里面回来了。
若是看见完完全恢复了健康的自己,老家伙一定会乐坏了吧。
再也不用让她老人家因为自己而担心受怕了,小姑娘坐在小毛驴背上乐呵呵想道。
两个少年都不知道,在他们刚才分别的地方,虚空中一阵扭曲,然后缓缓走出几道人影来。
“小蛮儿这臭小子倒真是大方,连老子辛辛苦苦从五叔祖那里骗来的屠龙匕都是拿出送人。不过,这点倒是随我,男人就该大气!”姜耀拍了拍身旁中年男子的肩膀,轻笑着问道:“怎么样?老姬,这回放心了吧,我家这小子对你闺女可还算上心?”
“呵呵,小月亮能够认识小蛮,是她的福气。”姬恒双眼远眺,注视着还隐隐约能看得见姬小月背影轻声说道。
“真的不回去看上一眼,分开这么久,和小月亮说说话也好!”林媚白了一眼自家夫君,然后冲着姬恒问道:“先前小月亮可是跟我说过,她这些年对你这个父亲可是想念的紧,如今紫苏不在了,你得尽好当父亲的责任。”
“不了,我怕这一回去,就真的不舍得再走了。”姬恒轻轻摇摇头,苦笑一声:“族中传来密信,说北海幽冥死牢最深处近来异动愈发频繁起来,怕是镇压那位大人物的封印有了松动。这回幸得郡主出手相救,彻底让我这辈子最大的心事了了,也该回归族中尽好我这当世幽冥狱主之责了。”
“算一算时日,那几处封印是又到了重新布置的时候!”姜耀摸了摸下巴,点点头,看了一眼姬恒轻笑道:“没有想到,这一代北海幽冥狱主竟然会是你。”
身为南域至尊姜氏一族,他知道天地间的秘闻自然不比姬恒少,相反,或许更多。
就比如,姬恒虽然知道他们北海国海眼下那处深狱中镇压着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在南域莽荒草原地底镇着的是什么…
姬恒点点头,叹了口气,原本应该金灿灿的重瞳却布满风霜:“若是把一生比作下棋,我这一生就走错了太多步。每走错一步,便是会失去一样珍贵东西。”
“这一回,我不想再走错,也不敢再走错,若是连九州大地都守护不好,又有何面目去守护好小月亮。”
“也好,小月亮在边地有我和夫君照应着,你大可安下心来。”林媚曾经是归墟国木妖一族的忘忧郡主,自然听得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她点点头轻声说道:“记得,帮我给紫苏坟冢前摆上两株向日葵,她生前最爱的便是向日葵了。”
“一定!”姬恒郑重其事答应下来,勉强笑了笑:“这便是要走了,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若是,我是说若是真的日后小月亮真能够有幸成为姜家的儿媳妇,还请多多包容…”
看着姬恒撕开虚空消失不见,夫妻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在得知紫苏临终前让姬恒转告自己的话后,凝聚在林媚胸口许多年的心结终于是解开来,让她觉着连呼吸都是更加顺畅起来。
“我虽然也很喜欢小月亮,可是陌离那孩子…”林媚把头靠在姜耀怀中,轻声说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自己夫君征询自己有些头痛的问题。
“曾经有一位世外得道高人和我说过,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缘与法,就如同千百江河不管怎么奔腾不息,终归会流向大海一般,都是命中注定。”
姜耀伸手摸了摸自己妻子光洁的额头,柔声说道:“所以啊妮子,不用去想那么多,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缘法,我们只要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就好,若是真遇见迈不过坎了就扶一把,剩下的就交给老天吧…”
“无量天尊,两位,那岚家的孩子不如交由贫道教导十年如何?”
正待夫妻二人打算踏入虚空回归朱雀城时,身后却是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
“是您…”
姜耀转身,待看清所来何人时,瞳孔不禁一缩失声说道。
正是那朱雀城中帮两个少年批过命的老道人,手里到提着一个紫金拂尘看着姜耀轻声笑道:“当年一别,没有想到如今你这小家伙都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了,贫道刚刚所说,两位施主意下如何?”
姜耀看了看林媚,给自己妻子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恭恭敬敬向着老道士行了一礼:“能够让前辈青睐,自然是我家女儿的福气,只是这十年时间…”
“哈哈,放心,十年后我自当还给你们一个不输于这片天地任何一个天骄的姜家陌离。”老道士捋了捋胡须,哈哈笑道。
“如此,甚好!”姜耀自然听出老道那句姜家陌离意味,放下心来,然后再一次拉着林媚一起恭恭敬敬向着道人鞠了一躬。
老道点点头,轻笑一声:“你家那只小朱雀我也已经见过,福缘深厚当世罕见,他日若得缘与法,长生逍遥未必不可期呀!”
说完,老道士挥了挥手中拂尘,便是消失不见了踪迹。
“姜耀替我家小蛮儿谢过前辈金玉良言!”姜耀闻言大喜,深深弯下腰去,冲着道人消失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夫君,刚才这位前辈是?”林媚有些疑惑,虽然那老道能够让自己夫君如此恭敬来历必然不凡,但是不免还是有些好奇那道人的身份。
“一个本不该存于这片天地间的世外高人。”姜耀揽住自己妻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关于缘与法,正是很多年前他告诉我的。”
本以为早该飞升,却不想如今还能在九州大地遇见。
想来,那前辈还没有寻到他口中那份早已变成执念的缘与法…
林媚乖巧的点点头不再言语,有姜耀在身边,她都不怎么愿意自己去思考的。
偏过脑袋望向小蛮儿离去的方向,她低声喃喃:“小蛮儿,此次北行万里纵使你衣冠染血,娘亲仍然希望待到归来时,你还如初时一般无忧无虑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