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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孙九郎此言,七娘只作愣然不解。不被家人察觉,给她招来祸事便好,还指着有什么好报呢?
七娘再不言语,将那串红豆珠藏于袖中,便往家祠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意味。
谢芝的牌位立在一方不起眼的角落。她为小辈,又是出嫁归祠,自然该是这般的礼数。虽说谢府为着体面,将她风光大葬,可宗祠之上,到底不敢有所僭越。
七娘握着那串红豆珠子,垂目默哀。
家祠向来昏暗,四下的一切,皆似陇上一层阴霾之气。而这串红豆珠子,却显得颇为耀眼。
颇为,格格不入。
七娘蹙了蹙眉,心中忽生出莫名的酸楚。
她只将红豆珠串悄然置于谢芝牌位后,左右此处少人,是不易察觉的。
如今的大姐姐,已变作牌位上的几个字。七娘记得她自缢的晚上,那双摇摆不定的三寸金莲,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期盼又绝望的双眼。
七娘一直是记得的。只是,初时的惊恐已揉作一团闷气,生生压在心底,无法排遣。
大姐姐生前不得与孙姐夫白头偕老,死后,守着这串红豆珠,或许便不那般难过了。
可逝世之人,果真有感知么?
七娘叹了口气,举目四顾。
不独大姐姐的牌位,这偌大的谢氏家祠,精致庄严,端重无方。究竟是为着超度亡者之魂,还是为着安生者之心呢?
也不知其间几个,是大姐姐这般的枉死!
七娘垂下眸子,一时心绪有些低沉,也没了上香的心思。
她只觉家祠更是阴沉。恍然间,忽闻着一个脚步声,又轻又细。七娘隐隐听着,猛地握紧双拳。
都说这样的地方不干净,别是个鬼啊!
她将小拳越握越紧,神色紧绷,猛然一回头,来人原是仪鸾宗姬。
只见她一身白衣落落,薄施脂粉,发髻之上亦无甚矫饰。
瞧着是寻常一般的装扮,偏在这昏暗的谢氏家祠,倒见出些鬼魂般的阴郁来。
七娘直退了半步,试探着唤道:
“可是大嫂么?”
仪鸾宗姬也不言语,面带浅笑,近前了几步。
家祠的烛火映上她半张脸,那样子,可怕得有些像二郎。
七娘缩了缩身子,声音更弱了些:
“是大嫂么?”
待行至七娘面前,仪鸾宗姬方停下脚步,只笑道:
“怎的连大嫂也不认得了?”
七娘这才将来人看清。她忙舒了一口气,抚着自己心口:
“还当是个鬼,大嫂可吓着我了!”
仪鸾宗姬掩面轻笑:
“平日里捣起乱来,不还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这会子怂了?”
“大嫂!”七娘扑过去挽上她,只靠在她怀里撒娇。
仪鸾宗姬摇摇头笑笑,搂着七娘道:
“我记得,七妹妹不大爱来家祠的?”
闻听此语,七娘一时心虚,忙支起身来,生怕仪鸾宗姬发觉那串红豆珠子。
她看了一眼谢芝的牌位,只道:
“来看看大姐姐。听闻孙姐夫回京,我来与她讲一声。”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
“你与大妹妹说这个做什么?岂不扰她安生?”
七娘挽着仪鸾宗姬朝前走,待行远些,她遂放下心来。只要不发觉红豆珠串,她总能敷衍过去。
不过,仪鸾宗姬性情温和,七娘还欲辩上一辩。
她方道:
“我想着,大姐姐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个,故而才来。”
“大嫂知你心善,”仪鸾宗姬劝道,“可孙九郎是你哪门子的姐夫?你莫忘了,是孙家休妻在前!”
七娘低下头,嘟哝道:
“那也不干孙姐夫的事!”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个妹妹,怎么脑中只一根弦,讲不听呢?
她只道:
“你二哥才赶了他出府,你这会子又有这般言语,当心他知晓!”
一提及二郎,七娘立马没了方才的气势。二哥那个铁面青天,当真凶得很!
仪鸾宗姬见她服软,方笑道:
“可不许再说了,知道么?”
七娘看了一眼仪鸾宗姬,又看一眼谢芝的牌位,一时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仪鸾宗姬抚了抚七娘的发髻,倒像个慈爱的母亲。她是看着七娘长大的,所谓长嫂如母,自然也是真心疼爱。
七娘见她一身素服,问道:
“大嫂又来祭拜大哥啊!”
仪鸾宗姬点点头。旁人眼中,她总爱来此处,除了祭拜大郎谢源,还能有什么旁的缘故呢?
七娘行一万福,遂告辞道:
“那便不扰大嫂了,七娘这就告辞。”
见七娘走远,二郎遂自厢房而出。
他行至仪鸾宗姬身旁,只冷面道:
“这个七娘,是越发胆大了!”
“怎么?”仪鸾宗姬有些不解。
七娘既没撞着他们,也不曾知晓二人之事,怎就胆大了?
二郎摇了摇头,步至谢芝牌位前。他伸手一捞,便带出一串艳色的红豆珠子。
仪鸾宗姬却是一惊,她长日来此处的,怎么没见过这个?
只闻得二郎道:
“此是孙九郎托她递进来的!”
仪鸾宗姬思忆起七娘方才一番话,这个手串,除了她,还真没人敢带进来。
二郎将手串轻轻抛回牌位后,又道:
“她当我不知,还欲瞒着我呢!”
仪鸾宗姬笑了笑:
“这全府上下,不论事大如天,或是小如米粒,哪还有你不知的?你若不许,莫说一串珠子,便是一只蝇虫,也飞不进谢府。”
二郎看着仪鸾宗姬,亦笑了笑。
这般的笑,似乎总不会出现在二郎的脸上。他一向冷口冷面,纵是笑,也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可这个笑,是真正的笑。
像一个活着的人的笑。是因着她的打趣,发自肺腑的笑。
“罢了!”二郎看着谢芝的牌位,“大妹妹生前凄苦,这串红豆,也算我一番成全吧!”
仪鸾宗姬却嗔道:
“你这个人,绕了这样大的圈子,原是借七妹妹之手,应孙九郎所求。却又是何必呢?”
二郎只道:
“孙九郎如今,是蔡太师的人。小孩子递些物件也便罢了,我这厢,还是莫有牵扯的好。”
仪鸾宗姬一声叹服:
“要说谨慎,全府上下,也只你了。只是,费着些功夫,又有何益处?”
二郎垂下眸子,一瞬沉吟,却无意间瞧见了大郎谢源的牌位。
他不提防地,只将头垂得更低些,叹道:
“大抵,我于亡灵,总是有些敬畏与愧对的。大妹妹如是,旁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