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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支在地上,罩着半熄的竹立香,香灰烧得缓慢,风雨却很急。
豆大雨点砸落地面,水坑转眼连成一片纷纷乱乱,一如李英歌此刻心境。
她缓缓闭了闭眼,起身再燃三支香,动作间,方才抓进掌心的细沙,早已被雨水打湿,结成团掉落指缝,啪嗒啪嗒砸地,破败而颓然。
李英歌无所觉,额头再次抵地,新香随风袅娜,腾起一片青雾,蒙上她双眼,熏得她眼底起水光,平复的声线透着浅浅笑意,“母亲,阿九是寡虞哥哥……是女儿的夫君找回来的。您放心,他对女儿很好,是真的很好。他对女儿也很坏,不是真的坏。是让女儿后知后觉,不知该气还是该……感激的那种坏……”
风雨声盖过她的话音,肆无忌惮打在她身上的雨水汇聚成水柱,顺着垂落的碎发滴入地面,砸出一小朵一小朵水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李英歌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伞面下的六支香燃尽,消散得不着痕迹。
她捡起油纸伞,转身出了竹林。
起居室的地面散落着褪下的大小衣裳,李英歌蜷缩在薄被下,探手抓过萧寒潜的枕头,淋湿的头脸埋进枕头里一阵乱蹭,皱着鼻子用力嗅着枕间熟悉的味道,忽然握拳照着枕头一阵捶打。
捶累了,才抱着枕头合眼睡去。
夏雨一阵阵的,半夜停,天明又开始下起来。
雨声嘈杂的天地间夹杂着闷雷滚动,白亮的闪电划破天际,照得松院宴息室一瞬乍亮。
李英歌小脸微白,摆手让谢妈妈撤下早膳送上姜汤,抿进一口热辣,抬眼似笑非笑的看向门帘,“汪公公来了?倒是早,倒是快。”
电光残影映得她浅笑苍白,略渗人。
汪曲看得一愣,再听这意有所指的话,险些闪了折到一半的老腰,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温声道,“王爷还留在宫中。皇上给了李大人半天假,好让他先行安顿。淇河李氏的人倒是为李大人备了住处,不过李大人没理会。
出了宫,就带着几个义军中的亲信手下,住进了中枢院的值房院落。王爷早有交待,命老奴护送小王妃,您若是想见李大人,现在就随老奴动身罢。”
李英歌仰头干了姜汤,胃暖脸热,微白脸颊浮现异样的潮红,开口点常青和小福丁儿随侍,抬手任二人为她系披风套木屐。
常青和小福丁儿挤眉弄眼:王妃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太好啊!
李英歌无视二人小动作,戴上兜帽,抬脚出了宴息室。
她走在前头,脚下木屐嗝嗒嗝嗒脆声响。
汪曲一颗老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的抖。
须臾止步,就见矮身进轩车的李英歌一手抵着车门,一手懒洋洋勾了勾,“汪公公,来聊一盏茶。”
汪曲一颗老心反而落定,苦笑着诶了一声,跟着上了轩车。
坐上车辕的常青和小福丁儿再次挤眉弄眼:汪公公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啊!
李英歌的神色却很平和,拎起车内温着的茶吊子各满一杯,将其中一盏推到汪曲手边,“说罢。寡虞哥哥是什么时候找到李松的?琼俞关多少艰难险阻,岂是一蹴而就说拿下就能拿下的?
李松以草寇之名混迹关外,这卧底一事争的更不是一朝一夕。进城献俘的义军只有八百人。驻扎在京郊的义军有多少,三千,五千?
张枫一去一回,满打满算不足五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李松是他带回来的,却不可能是他找回来的。寡虞哥哥找到李松多久了?两年,三年?”
“三年零九个月。城外义军,则为五千。其中四千余,是王爷暗中养的私兵。”如今已过明路,汪曲谈之色不变,他捧着茶盏没喝,清亮茶汤映出他眼底闪动的五分叹服五分无奈,“小王妃聪慧敏思。您猜得不错,王爷三年多前找到李大人时,起了惜才用才之心。李大人热血铁骨,亦愿为国以身犯险。
早年王爷安排进东北大营的人,一共八位。其中四人不堪营内派别斗争,被人揪了错处挤出大营。转头就领了王爷的密信,集结各处私兵三千整,往关外汇入李大人’九字军’名下。后又有所壮大,才能成如今之势。”
被排挤是假,故意犯错以求金蟾脱壳才是真。
私兵数目不小,在不缺将门的东北淇河,如何掩人耳目?
不能入世,那就只能出世了。
“寡虞哥哥的私兵,可是顶着佃农的名号,打散养在东北各大寺庙道观里?”见汪曲老眼一亮,李英歌不由挑唇,吹了吹茶盏水雾,“寡虞哥哥……好心计,好巧思。”
背后恐怕也有启阳帝的暗中支持,才敢养私兵,才能如此顺利。
“小王妃能猜中此节,亦是心窍玲珑。”汪曲轻轻放下茶盏,面色诚挚道,“王爷所作所为,基于民生家国,重于军情大局。瞒着您实属情势所需,小王妃,您别怪王爷。”
李英歌不接话,只问,“九字军再精锐,也有力所不逮的地方。琼俞关一战,定北大将军可有份?”
汪曲心下暗叹,只得顺着话茬答道,“李大人领兵奇袭,首战告捷号角一响,定北大将军就伺机调派援军,不论头功,也能论个二等功。
随李大人来京的淇河李氏的人,乃定北大将军帐下师爷。一为侍奉李大人,二为淇河李氏上报军功。”
李英歌冷笑,转了话题,“张枫也参加了宫中庆功宴,可是参与了琼俞关一战?”
“只来得及负责善后的军务。”汪曲起先是叹,现在却是惊,讶然于李英歌一环扣一环问的都是关节处,身姿不由一正,“李大人此役准备了三年有余,始于奇袭终于大捷,用时近半年。”
瞒了她三年多,半年前李松由暗转明,还有什么必要瞒她?
李英歌眼底微黯,平和声音有了一丝波动,“李松他……是不是哪里不好?”
汪曲心下又是一叹,斟酌道,“李大人以左手刀法一战成名,听说右手受了伤。至于伤势如何,您待会儿可以亲见。当年王爷的人是如何找到李大人的,连张枫也不甚清楚,您问老奴老奴也不知,只能请您去问王爷。”
张枫不清楚,也许忠叔清楚呢?
李英歌笑了笑,不再开口。
轩车停在中枢院的侧门外。
李松的值房院落偏居一偶,越行越深,越深越僻静,哗啦啦雨声外,只听得见屋檐顶、回廊角,铁马被雨珠打出叮叮当当的脆脆金鸣声。
李英歌循声望去,看着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铁马随风雨翻转,嘴角不禁高高翘起。
她扬起下颌,兜帽下露出莹润的颌颈线条,半明半暗的巧笑。
守门的小将目露惊艳,呆了呆才折身进去通传。
同样得了半天假,早早等在院门外的张枫却是莫名心虚,迎上前抱拳道,“属下见过王妃。属下恭贺王爷、王妃大婚大喜,恭喜王妃寻得族兄。属下昨晚得王爷转交披风,多谢王妃好意。”
李英歌伸手拍了拍张枫的肩,“这件披风,就当是你送来的鹿肉等特产的回礼。”
好意变回礼,意义大不同。
张枫略显无措的扒了扒兜帽,看向汪曲。
汪曲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多说多错,闭嘴跟上。
一行人进了院中正堂。
屋内正中硕大一方沙盘,沙盘后挂着东北舆图,舆图下一道颀长身影。
李松闻声抬头,麦色肌肤精壮身形,远山眉鹰目眼,笔直鼻梁下唇瓣血色淡薄,英朗五官二分俊美三分木然五分冷漠。
曾经心高气傲、冲动骄躁的少年,长大了。
好像……还面瘫了?
小福丁儿说,近朱者赤。
她家夫君对外是个假面瘫。
她家亲弟对人却是真面瘫。
李英歌嘴角忍不住一抽,抬手解披风,目光流连在李松身上。
“末将见过王妃。”李松无波无澜的视线在来人身上扫过,落在李英歌身上只一顿,就转出沙盘,撩袍行大礼,“末将谢过王妃。”
谢她寻他的因,成就了他的果。
感激的话,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李松径自起身,方才不觉,此刻才叫人看清他撩袍的是左手,右边袍袖上鼓下空,至袖口不见露出右手手掌,竟是断了整节右手手肘。
李英歌垂眸掩去眼底汹涌的痛色,解披风的手停在心口,猛地一紧又倏然松开。
她的心又疼又闷,已然冒头的邪火一拱一拱,直冲脑际。
她吸着气开口,“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侍奉一旁的小将闻言上前一步,挺着胸一脸傲色,“守琼俞关的那些狄戎狗贼,自以为高枕无忧疏于防范,我们大人兵行险招,首战大捷后,那些个狗贼就使下作手段,偷袭大人的暗器猝了毒。
想就此能毁了我们大人?却不知我们大人左手同右手一般得用,当下就自断手臂,左手抄起大刀照样杀得狗贼屁滚尿流……”
他侃侃而谈,李松却已偏过头去,心神又转回了沙盘上。
李英歌盯着李松,皮笑肉不笑的嗤声道,“你是缺胳膊,不是哑巴了!我问你话,倒要别人代你回答!你在我面前装什么万事不理的面瘫样儿,你信不信,我揍你哦!”
说到最后,情不自禁带出她前世教训李松时的口吻。
话音未落,就出手如电的揪住李松的耳朵,狠狠往下一拧。
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话被打断的小将先是一愣又是一惊,随即目露杀意。
李英歌直接无视。
汪曲等人却是张口结舌。
完了!
小王妃居然背着王爷调、戏外男!
不对!
小王妃居然当众和族兄亲密接触!
好像也不太对?
汪曲瞪大老眼,身体却快过大脑,果断一拖三,拽着张枫、小福丁儿、常青避出屋外。
小将不动。
李松如死水般的眸色却是惊涛骇浪。
阿姐?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