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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运司的计算无比精确,靠着靠着飞讯,全国城邑运入什么、运出什么都由输运司全权调配,物资何时起航、何时装卸、何时抵达亦有定时。这个信息物流网或许简陋,哪怕起一阵狂风都能摧毁,但它不再依靠经验和估计,而是依赖确实的计算。
要求臣子们要做到精准,可熊荆自己这几日忽然有些恍惚。
新政无异于变法,变法就是和所有既得利益者作对。如果淖狡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他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能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而熊悍,自己一死熊悍就会被他们拥立为王。
竭尽全力、带着这个国家生存下去,这是现在熊荆想要做的,但大家都浑浑噩噩的活着,毫无振作之心,反而觉得鼓动变革的人是敌人、是仇家,那就很让人伤心了。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呐喊》里的比喻两千多年前读起来一样贴切,勒庞《乌合之众》里的论断同样经典:
‘人们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幻觉、或者说意婬才是最重要的。不断的提醒他们楚国要亡,大家日后会被秦人尽迁至咸阳,最后生不如死,反倒成为了众人的牺牲品。如果要明哲保身,那什么都不要做,就和大家一起意婬做梦,憧憬着楚国万年。
但这却是熊荆做不到的。他上辈子便生性固执,固执到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他喜欢说真话,说别人不爱听的话,真实到让别人无法继续意婬;他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懂得多,而是真心希望别人能看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除了喜欢说真话,他还觉得自己似乎有圣母的潜质:小时候看电视剧,总是会分好人和坏人,别人坏人死了高兴,他则常常希望坏人逃掉或者不死,因为坏人大多势单力薄;
两千多年后的往事,两千多年后的性格,两千多年前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观卿乃我楚国之宝,不佞想知道,楚国天命如何?”昏暗的太卜府,除了别样的阴凉,还有一种龟甲灼烧的味道。熊荆安坐于席上,看向垂垂老矣的太卜观季。
“天命不可知也。”观季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他好像知道熊荆问天命是为何,故又道:“大王即天命。大王不当问老臣,当问自己。”
“呵呵,”观季的回答很有意思,熊荆笑了。“不佞问自己何言?”
“大王想何事就问自己何言。”观季也微笑。
“不佞正是不知,才想问我楚国天命如何。”熊荆的回答有些苦恼。
“老臣只知我楚国天命大吉,此卦象所显。”观季如此答道。
“当真?”熊荆有些吃惊。他心里清楚,只要没有造出热兵器,他怎么也抵挡不住秦人,能做的就是等着秦人一天天烂下去。等项羽长大成人,秦国就不堪一击了。
“然也。”观季似乎看见了未来,不再说话,直到恭送熊荆离开。
“兄长为何欺瞒大王?”观曳有些责怪,作为弟弟,他当然知道不少事情。
“告之大王又能如何?”观季深叹口气,他是明知大家要死,也不愿大嚷叫大家起来的人。
“告之大王便可……”观曳语塞,他也不知道告诉大王能如何。
“天下若一于秦,楚国自将亡国。”观季的声音如同面向神灵的祷告,间夹着昏暗和混沌。“天下若一于楚……”
“天下若一于楚如何?”观曳见兄长不语,赶忙追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观季没有直言,只是念起了一段道家哲言。
“此何意?”观曳似有明悟,又不敢确定,也无法确定。
“无意。”观季看了弟弟一眼,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无意是何意?”观曳还不死心,他双眼一丝不眨,直直的地瞪着兄长。
“天意。”观季从坐席上起来,不再答弟弟的话,进入内廷,虔诚的跪在神灵面前谢罪——就在刚刚,他已经泄露了天机。
*
“明日不佞便赴陈郢。”当日晚间,各地军情通报完后,熊荆单独留下了淖狡。
“大王?”淖狡今日看到熊荆就觉得他与前几日不同。
“郢都就交给你了。”熊荆叮嘱道,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臣,”淖狡注视着熊荆,熊荆恰好也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淖狡才低头深揖道:“臣敬受命。”
熊荆点头之后就要离开大司马府,可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淖卿,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为万民。”淖狡很自然的相答,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真要为万民,那六国就应该降了秦国,以免天下连年战乱。”熊荆笑道。
“为社稷!”淖狡改口道。“楚国历代之先君、战死无数将士,方使社稷传承至今,若社稷亡于秦人之手,黄泉之下,臣等有何面目去见先君列祖。”
亡社稷就绝了祭祀,绝了祭祀先祖就要饿死。笃信神鬼的楚人无法容忍这种结果,可熊荆还是问道:“就没有其他因由?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为何二战?”
“大王想问楚人不何不愿做秦民?”淖狡似乎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又有些不明白。
“算是吧,如果楚国亡国了,那楚人就变成了秦民。”熊荆点头:“我楚人为何不能做秦民?”
“为何?!”淖狡语气有些重了,“我楚人散乱,不喜秦法之苛刻;我楚人族居,不喜秦法之分户;我楚人……贵己,不想如秦人般迫生。我楚人之先君怀王,受秦人之……”
“淖卿,何谓贵己,何又谓迫生?”焦急间淖狡嘴吐出些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杨朱贵己也。”淖狡有些不解,他觉得这些大王应该知晓。
“那又何谓迫生?”熊荆再问。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可惜的是,楚国多是儒道。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淖狡也不懂杨朱之说,但他记得门客之进言。“秦法严苛,动辄犯法,犯法则赀甲盾,无钱赀则为隶臣为隶妾,劳作以赎。法为官定,民皆不知法。要开沟渠,则人皆犯法,大赀甲盾,以多隶臣妾。如此迫生,万不如死!”
“勿全生,毋宁死!”淖狡的愤言中,熊荆轻轻的说了一句。
“大王何言?”淖狡没有听清。
“不佞言:勿全生,毋宁死!”熊荆大声相告,这才提步出大司马府。
“臣还有一事未禀,”淖狡愣了愣,复念一遍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他只想到还有事情未与大王商议。
“何事?”熊荆已经站在屋檐之外,月黑之夜,仰头几乎看不到星星。
“楚史已编撰,需大王一览。”淖狡追至檐外,说起来楚史,这倒不是说楚史会编错。
“我只关心一件事,”熊荆问道。“读完此书之人,能否记得书中我楚人之英雄?”
“英雄?”淖狡不解,这是史书,不是传说。
“然也。”熊荆点头道。“编撰史书上是给每一个楚人看的,可要他们看的,不是何年发生何事、我楚国如何如何,而是要他们记住我楚人之英雄。只有记住楚人之英雄,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楚人,而不是越人、不是宋人、不是鲁人。
还有,这些英雄要单独列史,编撰其英勇之事,或以绘画,或以故事,让知彼司想办法传到山那边去。要专门找人研究孩童喜欢听何种英雄故事,要让他们听一次就一辈子记住、每想起一次就激动一次,还要设法让更多人孩童的听到这些故事。”
淖狡明白了,他正要说敬受命时,熊荆的口吻突然严厉起来:“这些英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诋毁污蔑,也不容任何人公开质疑,违者杀无赦!”
“臣敬受命。”淖狡郑重答应,昏暗中他不是揖礼而是大拜,山那边就是旧郢之地,几十万楚人迫生于秦吏之下。办个私学告诉他们说他们是楚人,这是万不可能的,但传扬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可能的,而且孩童也喜欢听故事。
淖狡跪在檐下,直到熊荆走远他才起身。他自己就记得很多楚人英雄,武王的故事、养由基的故事、莫敖大心的故事、屠羊说的故事、蒙谷的故事、屈大夫的故事,还有还有,大王的故事……,淖狡已经懵了,他站在檐下似疯似癫,小半个时辰才急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