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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姜没有了?”围城之后,陈郢物资匮乏,最先短少的居然是姜。城头夜半寒冷,不能喝酒的县卒若是有一碗滚烫的、带着油腥的姜汤,那就人间最好的享受。但姜并没有列为重要军事物质,运入的本就不多,只能靠城内家家收集。
“禀大王,医尹说姜要留给病患。”长姜小声答道。感冒喝一碗姜汤,额头放一块冰毛巾,最后加盖被子、炭火闷汗,这样的土法治好了很多人。事情传出,士卒对熊荆敬如神明。
“可惜没有更多的姜!”熊荆有些惋惜,此前大家想到的多是粟米、砲弹、箭矢、兵甲,谁也没有想到御寒的衣物以及治伤寒的药物,倒是母后专门装了一舫东西给他,里面小半是御寒的衣物,更多的是肉醯和王宫的点心,最后一些则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
嫁芈蒨入秦国是母后的主意,也只有母后敢做这种事,熊荆想怪她却一点也怪不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国是可以求和的,或嫁女、或割地、或称臣,可他心里清楚,对付秦国,求和是无用的,只能杀和。十一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秦国龟缩于函谷关内不敢出,只有行反间计离间魏王和信陵君,最后等信陵君病死,才敢出关一战。
秦国有英雄气概吗?半点没有!
当然,对小人而言,这是兵者诡道的绝佳体现,但对贵族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尊严侮辱。
对付小人,信义是无用的,他们只能听得懂杀戮。
熊荆度步向前,想着小人和贵族的分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小人,可他现在是楚国的王。这样的人格转换让他得到一个最宝贵无比的领悟,那就是人之所以撒谎、之所以用计、之所以厚黑、之所以无耻,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见过大王。”熊荆缓缓走到了北城城楼,守将陈卜带着一干军率上来行礼。
“昨夜如何?”陈卜满脸困倦,熊荆问完目光又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
“昨夜秦军袭城,全被臣等赶下去了。”陈卜揖告道,他说完拍着身上的环片钜甲笑起。“有此宝甲,百兵莫向也。秦卒见到着此甲者便四处奔散。”
最后一批舟楫运入了三千多套钜铁环片甲,这是造府所有的库存。钜铁环片甲城上也分配了一千套,北城、西城各五百套,基本做到了五步一甲的标准。秦军手持铜兵,不说伤人,就是在铮亮的甲衣上留下个印子也不可能,这可比百兵莫向符有用多了,所以士卒管环片钜甲叫做百兵莫向甲。
“打退秦军的不是甲衣,而是将卒们的勇武。”熊荆纠正陈卜之言,这句话让陈卜身后的军率肃然挺胸。他又看向陈郢誉士长蓝钟:“可有勇者举荐为誉士?”
最早一批誉士只要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后条件徒然变严,成为誉士不但要战斗在最前排,还要一起战斗的两名誉士提名,三名誉士认可方能举荐。若是庶民,还要调查以前的言行是否忠信,最后,达到这些条件的仍然不是准誉士,还需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才是誉士。
誉士完全是以贵族标准培养,而不是后世日本人傻逼愚昧、食不果腹的武士。他们确实杀人不死,但胡乱杀人必受县邑誉士长、乃至郢都誉士司的的制裁。即便不胡乱杀人,出现任何有违誉士准则的言行,一样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很像几百年前饱受礼法约束的西周分封贵族,或者千年后中世纪的教会骑士——军校三年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学会骑术,楚国第一支重骑兵部队将从他们当中选拔组成;军校的学习也会让他们成为太一的虔诚信徒,深信战死后灵魂会飘至琅玕仙境,永生不灭。
“敬告大王,举荐尚未全也……”每一次战斗后熊荆都会问起可有誉士举荐,但此时还是清晨,一些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勿使任何一人遗漏,不然寒了全军将士的战心。”熊荆嘱咐道,“也不可疏忽任何一人,以损所有誉士之荣誉。”
“臣敬受命!”蓝钟高喝了一声,标准是什么他很清楚,其他誉士也很清楚。
“杀荆王、拜候爵!杀荆王、拜候爵……”说话间,城下传来秦军士卒的呼喊。虽然相隔四百多步,北风依然将他们的声音清晰无比的吹来,陈卜见状后道:“大王的旂旗被秦人看见了。”
昨夜秦魏两军袭城,女墙上挡箭的渠答多数被毁,渠答一去,旂旗自然被城下的魏人、秦人看见,魏王从未下令‘杀荆王、拜侯爵’,而秦军去年就有‘杀荆王、拜侯爵’之王令,现在见到城楼上的旂旗,秦卒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出帐狂喝。
“士卒何故大呼?”秦军幕府,正在商议军情的辛梧听到一片呼喊,不安相问。
“禀将军,荆王现于北城楼之上,士卒见之,大喝不已。”帐外有人来报。
“哦?”辛梧抚须,后道:“速令全军将士出营列阵。”
城下秦营里士卒只是呼喊,没想到一会儿秦营就鼓声大作。陈卜这些将卒、长姜几个仆役脸上瞬间大变。“秦军攻城,请大王下城!”陈卜揖道,他身后的将率也道:“请大王下城。”
他们如此,面如土色的长姜也揖道:“请大王下城。”
“荒谬!”熊荆拂袖,他不但不下城,反而行之几十步外的瓮城前楼,站在渠答空缺处眺望城下的秦军。
铺满冰霜的大地尽是秦人横七竖八的尸体,践踏零落的军旗,还有丑陋的甬道、破碎的云梯车,以及火弹、铁弹燃烧肆虐过痕迹。四百步外才是秦军防止楚军夜袭的栅栏,栅栏上插着无数旗帜,以遮蔽栏内的军营,但站在城墙上可无视那些军旗,偌大的秦营一览无余。
与去年在清水北畔看到的一样,军营最中心是飘扬着偌大旌旗的秦军幕府,悬挂羽旌的戎车已等在府外,一个鶡冠鳞甲之人由众将簇拥着登上戎车,戎车驶入出营秦卒所形成的洪流,缓缓行至城下三百五十步外。
“大王,秦军便要攻城,请大王退后。”陈卜再道,脸上更急。
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十几万秦卒逐渐列成一个几乎与北城墙等宽,厚五六十排的军阵。军阵中旗帜如云、长兵似林,以致看不太清阵后的戎车。受此刺激,城头的建鼓也大力敲响,万名县卒全数登城,其余四万甲士在军率的命令中匆匆列成矛阵,准备出城痛击。
“你看秦军像攻城的样子吗?”熊荆笑道,指向城下的秦军。
“禀大王、司马,此秦军之故计也。”一个军率揖道,“去岁攻城阳时,秦军便列阵于……”
军率的提醒还是晚了,随着城下辛梧戎车上的旗帜一挥,十数万秦军便大喊道:“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
十几万人的竭力呼喊已是地动山摇,加上这些秦卒一边大喊一边跺脚挥旗,如此激荡威慑的场景,熊荆要是个未龀童子,肯定已经吓哭。
“大王,此秦人之伐交也,请大王下城。”廉颇匆匆上来了,他担心熊荆吓着,赶忙解释。
“不值一哂。”熊荆表情自然,没有半点被吓着的意思。
“大王可令荆弩射退敌军。”还是之前那名军率,城阳当时就是用荆弩射退了秦军。
“何必荆弩。”秦军远在荆弩的射程之外,熊荆转头看向身侧的寺人,道:“跪下。”
寺人就是垫脚凳,一跪下熊荆就踏了上去,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站上了女墙。
“大王!”女墙高逾五丈,摔下去必死无疑,见大王站上女墙,沉稳如廉颇也然色变。
“我自有分寸。”站于女墙上的熊荆毫不在乎,长姜连忙从身后拉住他的带勾。而城下,一个身着红衣、头上无冠,也无胄的小卒忽然站上女墙,顿时引起了辛梧的注意。
“可是荆王?”还未举起少府仿制的陆离镜,辛梧已经猜到此人可能是荆王。那不是普通的红衣,那是君王才能穿的韦弁服,只有韦服才会红得如此刺目、如此耀眼;无冠才是对的,未龀之童怎会着冠,他必然是垂发。
“禀大将军,是荆王!”王贲大喊道,那日他与父亲在城外见过荆王,模糊不清陆离镜里的那个人,是荆王无疑。
“荆王为何……”辛梧再问。他集结士卒是要吓唬荆王,王者的意志决定士卒的斗志,要是能把荆王吓着,使他弃城而逃,那就再好不过了。
“禀将军,荆王……”王贲站在另外一辆戎车,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跳下车把陆离镜递给辛梧。辛梧这时候也举起了自己陆离镜,虽然视界很不清晰,可他还是看见荆王胯下喷出一股细亮的水柱,水柱从五丈高的城头坠落,被北风一吹,朝阳下居然闪出彩虹般的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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