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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吉。”郢都卜尹府,灼烧龟甲的火焰还未熄灭,群舞祈祷的巫觋刚刚退出中廷。卜尹观曳拿着犹带火温的龟甲,久久久久地看罢,最后吐出这两个字。
“恩……”观季探出双手接过他手中的龟甲,用手细细捏抚甲片上的裂纹,最终点下了头。此时的他,已经瞎了。
“大王危矣!”观曳急道,“当速速报于令尹,举兵赴陈勤王。”
“不可。”观季抓住了他想抢龟甲的手。“圣王也,天命在身,上必眷之,你我何做杞人?”
“大兄何言!”观曳有些激动。“大王困于陈郢五月之久,今音讯全无。怎能不救?圣王之说乃唐渺之言,焉能信之?”
“若非圣王……”说到这,观季喋喋笑了几声,“我岂会目盲?”
“你……”兄长忽然目盲是很奇怪。几个月前双目尚有神采,谁料最近几月眼睛日渐浑浊,到最后居然目盲了,而这一切皆因那日大王入府卜问天命。
“若非圣王,岂有天命?若非天命,何有天机?如非天机,怎致目盲?”观季说罢发出老人般的叹息。“我已闻命,等不到那日了,你若亲见,当不忘祭告为兄。”
“大兄……”闻命之人便是将死之人。臣子每每伏剑,皆言‘臣闻命矣’。观季自然不会伏剑,可他的生机便如他的双目,早就昏暗一片。“弟知也。”观曳退后几步,伏拜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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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郢无讯已有十七日,请令尹速派精卒救陈,晚之悔矣。”同一时刻,大司马府府尹弋菟、作战司郦且等人对着暂代令尹的昭黍深揖。
“速派精卒?”为令尹已有一个多月,昭黍还是无法从左徒转入令尹这个角色,尤其无法理解大司马府这个机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然也。”弋菟大声道。“侦舟言之,陈郢东湖已涸,北城一片汪洋,秦军浸城也。以信平君守城之法,门上暗门甚多,水浸一月,城必坏。大王只能率军退入王城,王城狭小,不能久守,请速派精卒救之,我弋阳之师可为先锋。”
“精卒……”昭黍想起了敖仓,更想起了熊荆‘不要以陈郢得失为虑’之语,他摇头道:“不可。精卒乃袭敖仓之卒,怎能派至陈郢,且人数不及五万,秦魏大军四十万,如何能救?”
“请令尹急令各县各邑速召士卒,并召上将军至郢。”郦且当然知道光靠五万人救不了陈郢,“召县卒之命立即由飞讯发出,大军最迟三十日可至陈郢,三十日内王城当无忧。”
征召县卒确是可行,只是已经是二月下旬,三月恰是春种时节,这个时候全面征召各县士卒,必然会耽误农时。看着案几上的征召符节,昭黍忽然就犹豫了。他犹豫弋菟一点也不犹豫,他喊道:“来人!令尹有命,各县各邑,速征士卒赴陈勤王。”
“主君……”闻声进来的是昭黍的家臣,弋菟的令命他当然不受。
“还不速去制诏传讯?!”弋菟见他如此顿时怒了,他急得呛的一声抽出钜剑。
“主君?”家臣丝毫不畏惧弋菟手上的钜剑,只问昭黍。
“速去制诏。”昭黍终于点下了头,犹豫的他又加了一句。“江东之卒不召。”
不需昭黍嘱咐,一个月的时间,江东之卒也召不了,他们太远太远。能征召的只是淮水南北之卒。只是马谷驻兵一万,城阳、新蔡、穆陵关三地各驻兵二万,期思项燕麾下有三万,再加上陈郢的五万,以及郢都正在训练划船的五万精卒,已经有二十万人。
楚国前年实际征召士卒约三十八万,不召江东之卒,那就只剩下三十三万。三十三减去已征召的二十万,能征召的县卒不过十三万。除了马谷、穆陵关、城阳、新蔡四地的七万人不可调动,期思项燕麾下的三万、能赴陈勤王的士卒一共不过十六万。即便加上陈郢城内的五万人,也只有二十一万,而秦魏联军却有四十万。
想到二十一万楚军对阵秦魏四十万大军,昭黍一阵摇头:“我军兵寡,当请齐国出兵。”
“齐国?”弋菟也知道己方兵少,一个月内能征集的士兵不超过三十万,而且还要驻守城阳、新蔡等地,剩下赴陈救援不过十数万人。“齐国肯出兵助我?”
“即墨大夫田合曾言愿出兵相助,然……”与齐国的交涉并不顺利,谈着谈着齐人不断加码。昭黍道:“我国需割让莒城以北予齐国,即墨大夫方肯出兵十万助我。”
“莒城以北?”郦且当即想起了穆陵关,沉痛道:“不值也。穆陵关一去,齐国进可攻、退可守。他日齐国再伐我,若之何?”
“穆陵关本为齐国所有,还之,有何不可?”弋菟的意见和郦且截然相反。“大王生死未卜,大王若安,岂虑小小穆陵关?请令尹割莒城以北予齐国,请齐国出兵。”
“此事……”割让莒城以北不止放弃穆陵关那么简单,这还包括琅琊。另外莒城一去,下一个能遏制齐军南下的城池只能是沂水沐水之间的郯城。郯城距穆陵关三百里,一下功夫退这么远,等于舍去了鲁地的侧翼,将鲁地的阳城、费邑直接暴露在齐人的戈戟之下。
“请齐国出兵相助之事,还需再议。”想到莒城的意义,昭黍还是不敢做主。“最少要请重臣商议。”
“那便速请。”重臣人在郢都能来商议的,也就只有太宰阳文君、太傅宋玉、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军校鲁阳君、太卜观季、司空唐缈等七人。这些人很快就接召而来,可真正来到令尹府商议的,只有宋玉、蒙正禽、子莫、鲁阳君、唐缈五人。观季不来情有可原,他眼睛已经瞎了,身体也不适,可阳文君不来就很诡异了。
“阳文君为何不在?”子莫一直抨击阳文君通秦,对他极为在意。
“阳文君寝疾告假。”昭黍说着阳文君家宰所回之话,“今日所议,乃请齐国出兵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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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将军若是不信,请杀我。”期思项燕军幕,本该寝疾的阳文君摇着一把折扇,安坐以谈。
“大王未曾失德,岂能废之?”项燕一直鄙夷阳文君的为人,怎奈之前有过合作,他可以不与阳文君合作,但不能不见他人。“且军中士卒皆敬大王,何人敢行废立之事。”
“大王困于陈郢,秦军不破陈郢绝不罢休。上将军以为,秦魏四十万大军,我能胜否?”阳文君收扇反问道。“且我非言废立之事,乃言大王薨后谁人即位之事。”
“荒谬!”项燕又一次看到阳文君以拥立新王作诱饵的恶心嘴脸,上一次是在两年前。
“有何荒谬可言?”阳文君反驳道,“大王刚强,过刚则易折,薨于陈郢虽非我等之愿,然大王将薨,为何不能言即位之事?”
“去!”项燕再也忍不住了,他手指向帐外,要阳文君滚出去。
“上将军可是忘了两年前助负刍为王之言?”阳文君一点也不想滚,反而提起了往事。
“那时郢都叛乱,大子生死未卜。”项燕急道。
“然否?”阳文君呵呵笑了两声,“我闻当年淖狡回军救援郢都时,上将军一卒不发。”
亲县邑、远郢都一直是项氏的作风,项氏乃楚国社稷之臣,而非楚王之臣。回军救援郢都项燕做不到,他必须保卫楚国每一寸土地而非保护郢都一个未龀的大王。
阳文君一言点明项燕的立场,让项燕有苦难言。他再道:“大王生而知之、天纵之才,我知矣;大王英武敢战、深得士心,我也知矣。然,此与县公、邑尹何益?谁人愿意看到大王之誉士入封县下各党、各族、各闾?新政者,变法也。陈县如何?陈县尽废县吏,代以誉士,陈公与其说是县尹,不如说是陈设。
且秦国攻我,不为拔城掠地,只为击杀大王。大王若薨,或郢都另立新王,秦魏自当撤兵。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何而不为?”
“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这是大王!大王!!”项燕再度愤怒,他质问道:“你也是大王之臣,你可有半分君臣之守?你岂能说如此大逆之语?”
“我不知大王,我只知楚国、只知社稷!”项燕怒斥,可阳文君声音更大。“秦王已虑我楚国,祖太后见此不得不君子弃瑕,请秦王击杀大王。大王薨后,秦军必然攻赵,我楚国得安。”
“啊……”事情居然牵出了华阳太后,击杀大王才是秦军伐楚的最终目的。恍然醒悟的项燕双眼怒瞪,他猛然深吸一口气,捶着几案大骂道:“下贱!下贱之极也!!”
“下贱又如何?”阳文君不怒反笑,坦然受之。“若下贱可存社稷,我宁愿下贱。”
“那也是你等下贱役夫之社稷,非我决烈楚人之社稷!”项燕怒站起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一剑将横在阳文君身前的案几劈成两半。“陈郢若失,我项燕必救之。滚!滚出我的幕府!”
“那也要县邑有卒可派。”阳文君丝毫不畏项燕的怒火,他慢条斯理的合上纸扇,起身告辞。他这边刚走,飞讯官便闯了进来。“报上将军:陈郢危矣,令尹请上将军速速至郢商议救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