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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艺,记事起全家住在单位家属大院,独女,父母生我晚。刚学会走路,父亲就被辞退下岗。他们对我不娇惯,期望女儿多才多艺,文静端庄,所以我本该叫林静才对。
大院内都是单位同事,没太多等级之分,起初条件相仿,后来升官的升官,经商的经商,只有我父母止步不前。父亲找过许多工作,照相馆,澡堂,租碟店,都做不长久,算是零零散散能贴补些家用。
幸亏单位没有收回房子,不然过得更加拮据。
从小我就明白,人不进步,是会被孤立的。
全家陷入贫困的窘迫中,父亲要面子,出去打零工也要穿着工服,让人觉得正式。我承认自己继承了些虚荣,到南京上大学,我忘记摘下护袖,舍友觉得稀奇,我赶紧扔进垃圾桶。
冬天妈妈给我寄棉裤,那个包裹直至毕业都没打开。
遇见宋一鲤,我觉得幸运。真的,他假装什么都不在乎,给自己竖着厚厚的壁垒,但只要走进去,就能看到一颗真诚善良的心。也许他能力不足,也许他家境一般,可普通人谁不是这样呢,包括我。
他说爱,就是真爱,说在一起就是在一起,我从来不需要猜他在想什么。
他全部在想我。
他就是这样,稍微被爱一下,整颗心就迫不及待掏出来了。
遇见宋一鲤,我觉得悲伤。我期盼依靠他,我也知道他会拼尽全力,然而我对这世界有幻想,有超越实际的梦。我不愿回到大院,不愿面对父母皱起的眉头,和那二十年没有换过的小床。
父亲把我介绍给他老战友的儿子,一个干净腼腆的男生。他很喜欢我,喜欢到日夜苦读,专升本报考我所在的学校。
我放弃了宋一鲤,和男生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我扔不下宋一鲤,因为我发现,只有宋一鲤,是将我永远摆在最重要的位置。这和喜欢不同,喜欢是占有,而和宋一鲤分手的几个月,他没有找我,他担心打扰我,担心伤害我,即便自己痛苦万分。
那就让我坚定一次吧,我对自己说,无怨无悔地坚定一次。我虚荣,矫情,向往城市繁华,我想,像我这样的女生,也只有二十几岁的阶段,才吃得了不计其数的苦,这是我唯一能为爱情牺牲的年纪。
怕自己反悔,毕业不久我就和他结婚了。
人生的苦难,比想象的还难以承受。婆婆脑出血,妈妈偷偷跟我说,趁没孩子,早做打算。我开始动摇,妈妈叹息着说:“你还年轻,人生不是一道道坎组成的,有的直接就是绝路,不可能跨过去。”
妈妈一语成谶。
我住在城市破旧不堪的老巷子里,不奢求鞋包,下午茶,每天素面朝天,陪着丈夫经营小饭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可我没想到,做个底层都那么难。
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依然愿意留下。父母找到我,让我帮忙补交社保,两万块,能让母亲退休后每月领一千五百块。
我没有告诉宋一鲤,他不会有解决的办法。这也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和宋一鲤的生命中,四面八方早就被一座座大山挡住,纹丝不动,密不透风。
命运告诉我,人世间无数机会,你没有抽奖的资格,如果继续,只能抽掉我最后一丝力气。
宋一鲤什么都没做错,是我的错。
我曾经坚定地选择了他,并且试图坚定下去,但我后退了。我没有做到,我是不是很差劲?
宋一鲤,我们都背着山而来,是我先逃跑了,对不起。
我单膝跪在草地上,脑袋搁在婆婆的膝盖上,说了很多很多,说得太长,婆婆似乎睡着了。她肯定听不明白,不然我不敢说完。
今天周末,心神不宁,未婚夫出差了,我想最后探望下以前的婆婆,鬼使神差来到疗养院。我报了宋一鲤母亲的名字,说是外甥女,护工推着婆婆出来,轮椅很新,疗养院应该条件不错。
护工把推车交给我,抱怨说:“她不肯上厕所,最后把床弄得一塌糊涂。”
我连连道歉,塞过去一袋水果,护工才停止唠叨,还将一碗鱼丸汤给我,说:“你来喂吧,老太太今天胃口不错。”
一勺勺鱼丸汤喂着婆婆,她嘴角漏出来,我擦干净,如同往日。
喂完汤,推她去草坪,也许阳光让她清醒了些,她小声咕哝:“我儿子呢?”
我说:“他出差,过几天就回来。”
婆婆身子不能动,只能瞪着眼睛表达恼怒。“都快结婚了,叫他过来,把我儿子叫过来。”
她五十多啊,头发全白了,糊里糊涂发着脾气。两年前,她还穿着香槟色缎面小袄,笑容满面对我说:“小艺,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没人会委屈你,有什么不开心,就跟妈妈说。”
我蹲下,伏在她膝上,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妈妈,是我不对,可我真的没办法继续了,我只想要正常生活,踏踏实实的,未来能有希望。”
婆婆恍若未闻,双眼茫然地望向前方。“我儿子要结婚了,他去哪里了,他要结婚了……”她眼睛弯起来,噙着笑,“我儿媳妇特别好看。”
她在显摆人生中最高兴的事,她想我一块笑。
婆婆的手很吃力地抬起一点点,指尖触碰到我的头发,她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妈妈说。”
于是我说了很多很多,从幼时说到大学,说到这几年,一直说到:“对不起,妈妈,你要陪着宋一鲤啊……”
仿佛聆听许久,又仿佛沉睡许久的婆婆睁开眼睛,说:“谢谢你,你是好孩子。”
我憋不住了,眼泪疯狂涌出眼眶,那些藏好的委屈伤心,再也遏制不住。
我紧紧抓住婆婆的手,抽泣着说:“妈妈,我走之后,只有您陪着他,您要长命百岁,他就是个孩子,您一定要好好的,一直陪着他,不然他会很孤单很孤单……”
天空一架飞机掠过,轰鸣由远及近,又逐渐静寂。有水珠打湿我的头发,一滴一滴。婆婆温和地说:“小艺啊,妈妈在呢。”
我抬头,风吹动婆婆的白发,皱纹间挂着泪水,她微笑看着我。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妈妈了,以后不能照顾您了。”我站起身,对着微笑的老太太说,“再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