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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顺二十年,白露。
不知不觉,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外边或许还是带着一丝暖意的,但在这偌大皇城内,穿着厚宫服的禄宽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皇城内高墙碧瓦,将微弱的阳光挡的结结实实,在四处投下避无可避的阴影,一阵穿堂风迎面而来,禄宽又抖了抖,忍不住将手抄进了袖子里。
眼下他已经十四岁了,同一批的孩子都认了干爹,认了师父,只他一人,孤零零的。眼瞧着别人都开始伺候主子了,虽都是粗使活儿,好歹也能在主子跟前混个眼熟,他却被分去了浣衣局。
没走两步,却见内监副统领、皇帝贴身掌事太监于善来了。
两人赶紧给于善请了安,于善看着两人,忽然道:“你们二人,便是禄宽和福宏?”
两人纷纷应了:“见过于公公。”
于善点了点头:“行了,把东西收拾收拾,跟着我去允泰殿吧。以后便在那儿专门伺候七皇子,什么浣衣局一类的,不必去了。”
禄宽微微惊讶,而福宏却是笑的眼睛都没了,两人连连谢过了,又十分知趣地要塞钱给于公公。然而于公公却似笑非笑地摆摆手,说:“这些俸银,两位留着给自己用吧。允泰殿……可不比别处。”
禄宽看了看周围,又往那少得可怜的俸银里加了一点,把他几乎全部的积蓄都放上去了,然后硬是塞去了于公公手里,哀求道:“于公公,我俩如今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晓得,只求您给一点金玉良言,也好让我们将来不必犯了忌讳……”
他虽是很多事情都不晓得,甚至连那个允泰殿在哪里都不晓得,但他知道,这宫内明明只有六位皇子,两位公主,那什么七皇子,又是哪里来的?!
福宏十分不解地看了一眼禄宽,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禄宽一起,往有些为难的于公公手里塞了不少俸银,于公公这一回倒是勉强收下了,而后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禄宽:“你倒是个机灵的,怎的混到如今这地步,也真是可怜。”
禄宽心里一颤:“只求于公公指点迷津!”
于善轻轻叹了口气:“你必然在奇怪,宫内素来只有六位皇子,怎的忽然有了七皇子……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只是,是在明光行宫里长大的。前段时间,七皇子的生母去了,皇上才给那位小主晋了位,成了静贵人。”
福宏还聚精会神地听着,禄宽心里却咯噔一下——皇子都生了,却还得带着皇子在行宫住,且死了都只是个贵人,连嫔位都没捞着,封的还是个简简单单的“静”,仿佛在说她唯一的优点也就是足够娴静了……可见这对母子在皇上心里地位之低。
禄宽轻声道:“于公公,这儿没外人,求您告诉我们,七皇子可是犯过皇上的什么忌讳不成?”
于善脸色微变,又扫了一圈周围,道:“大胆,你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
“于公公,求您!”禄宽直接跪了下来,福宏一愣,也赶紧跟着跪了下去。
于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简略地道:“先起来,跪我做什么,你们要害死咱家呀?!”
禄宽和福宏连忙站了起来,于善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干嘛要不喜欢七皇子?不喜欢七皇子的,是宫里那位小祖宗,康显公主。”
久膺多福、寿考且宁曰康,受禄于天、德美宣昭曰显……既希望她安康顺遂一生无忧而长寿,又许她天命在身,一世显贵繁荣,康显这封号,已将皇上对这位“小祖宗”的宠爱表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是禄宽和福宏这两个人,都晓得康显公主的名头,康显公主容常曦才七岁便有了这个封号,而她唯一的姐妹,比她大两岁的大公主容常凝至今也只是个“大公主”而已,她的封号只怕要老老实实等出嫁那日才会有。而其他的皇子,最大的大皇子已有十四岁了,却依然都尚未有封号。
宫内待着久一些的宫人都晓得,皇上这是在故意拖,只为了给康显公主独一份的宠爱。
今上与先前的皇帝很有些不一样,最宠爱的并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大约是因为后宫内共有六位皇子……算上最新那位,有七个了,却只有两位公主。而康显公主又是六年前薨了的孝淑纯皇后的唯一一个孩子,皇上对皇后,那是极有情谊的,虽说不至于专宠,但皇后的地位在皇上心里是谁也比不上的。皇上宠妃不少,皇后去了之后,康显公主没挂在任何一位妃嫔下养着,另有昭阳宫,不与人同住。
据说这位康显公主出生时,皇后受尽了折磨,故而对公主的态度并不算好,但越是这般,皇上便越是喜爱这位历经磨难而出生的,自己与皇后的结晶,可惜皇后生下公主后没四年,公主和皇后都忽然身染疾病,皇后哭着说,只怕她们会相继离世,到时候皇上一定会忘了她们母女。
皇帝伤心至极,竟许诺皇后,康显公主会是自己最小的孩子——除非母女平安度过这场莫名的浩劫。
可惜康显皇后的病情加重,暴毙而亡,康显公主则福大命大,活了下来。
不管后宫众妃嫔怎么明争暗斗,朝堂上官员和外戚你来我往,皇上始终不为所动,皇后,依然只是个牌位,当年皇后薨了,谥号是孝淑肃端诚恪惠宽天赞圣纯皇后,是皇上想了一夜,亲自写下的。
而后宫这些年,也确实不再有小皇子公主出现,康显公主更是因此十分开心自得。
现在好了,忽然出现一个只比自己小半年的弟弟……
跋扈惯了的康显公主,如何可能喜欢这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皇弟?
“行了,该说的,能说的,咱家都说了,以后如何,就看两位的造化了。七皇子约莫今天下午便会到,你二人先跟着咱家去允泰殿,将允泰殿拾缀一番吧。”于公公见他二人面色呆滞,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当真没再给两人问东问西的机会。
禄宽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福宏则不可置信道:“康显公主也太……”
“你想死别连累我!”禄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转身进了房间收拾东西去了,福宏愣了愣,说了句“冲我发火有什么用”,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禄宽心烦意乱地拿着东西独自出门,却不期然在允泰殿不远的地方,撞见了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太监,那太监看起来比禄宽还心烦意乱,正跪在一棵树前,拼命地拿头磕地,凸起的鹅卵石上已染了不少血,禄宽吓了一大跳,冲到那人身边,道:“你,你也是被分到允泰殿了?这允泰殿,当真这么可怕……”
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也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恨出来的:“什么允泰殿?我是昭阳宫的福海。”
禄宽长大了嘴,心说,原来昭阳宫比允泰殿还可怕千百倍?
***
昭阳宫福康殿内,此时正跪了一地的下人。
众人听得一声“皇上驾到”,而后垂头看着那明黄色的靴子匆匆经过,都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今日上午,康显公主听说七皇子还是被接入了宫里,气的砸碎了十来个御赐瓷器,还哭了一场,说是皇上不宠她了,这也就罢了,毕竟康显公主基本是照三餐发脾气的,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没料到康显公主还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像模像样地扯了一根白绫说要自尽,这可吓坏了众人,偏偏皇上和吕将军在书房谈话,谁也不准进去,便是想通报也没办法。
康显公主没等来皇上,当真觉得他不要自己了,哭哭啼啼的悻然从凳子上下来,结果摔了个结实,而后便昏了过去,这并不是什么大伤,太医来了一把脉也说没大碍,可偏偏人就是醒不过来。
现下皇上终于从书房出来了,一听这件事,立刻赶来,下人们只能吊着胆子希望公主没事儿,不然这一群人的脑袋只怕都保不住了……
皇帝大步走入容常曦的寝殿,至床边,正要对着容常曦身边跪着的尤笑和林太医发火,那边康显公主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嗯……”
“常曦?!”皇帝一愣,伸手便握住容常曦的小手,“常曦?”
林太医赶紧道:“殿下醒了,应是无碍了!”
皇上不理他,只紧张地看着容常曦,半响,容常曦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了自个儿父皇,却一言不发,只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见了鬼。
莫不是摔傻了?
皇上皱了皱眉,柔声道:“常曦……”
“父,父皇?!”容常曦猛地坐起来,而后脑袋一阵晕眩,她扶住脑袋,晕乎乎地道,“父皇?!”
皇上赶紧应道:“是朕。常曦别慌。”
容常曦慢慢松开自己扶着脑袋的小手,像是恢复了一点,她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自家父皇,又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尤笑、赵嬷嬷、张公公,忽然就扁扁嘴,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只当她是觉得受了委屈,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常曦乖,别哭了,你说你胡闹什么,朕只是见他生母去世,十分可怜,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将他接进宫呀。你……”
话还没说完,容常曦忽然用隐约带着哭腔的语调道:“我晓得,我晓得!父皇,呜呜,父皇,我好想你啊……”
皇上一愣,哭笑不得:“怎么忽地撒起娇来了?”
“我,我要去见他!”容常曦猛地从皇上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一串眼泪,“我要见容景谦!”
皇上有些无奈:“你这孩子。他还在入宫的路上呢,等入宫了,朕便让他来一趟允泰殿,行不行?”
“还……还没入宫?”容常曦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破涕为笑,“好,实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