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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这一天忙得够呛, 一大早陈易生就和赵士衡去了南桥, 说要晚归。她刚收拾完屋子,就迎来了不速之客常总工。
常总工红光满面拎着大包小包不请自来:“小唐,我想来想去还是早点拿过来给你, 就是我帮不上什么忙, 只好你自己弄了。这是海参,这是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燕窝, 你都会做的吧?”
“会——”唐方有点尴尬:“谢谢——妈妈。”叫姆妈以外的人做妈妈, 似乎需要给自己打打气才行。
“那你天天吃上一碗,对身体好的。快吃完了就让易生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再去买。千万别客气。还有这包是鱼胶, 要发的, 我也做不来,一直在家里放着, 你肯定也会的对吧?”常总工笑呵呵地又取出两袋巨大无比的红枣:“还有这是新疆的,给你补补血。”
唐方连声道谢。
“你现在有什么反应没有?”
“没有。”
“头晕不晕?”
“不晕。”
“脚肿不肿?”
“不肿。”
“我看你昨晚吃得不多, 是不是没胃口?”
唐方后脑勺出现了三根黑线,笑着摇摇头。昨晚那情景, 还真只有您老人家胃口特别好。
常总工期盼地看看她的肚子, 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什么时候看得出是儿子还是女儿?”
唐方一愣:“现在医院都不许说的吧——”当初叶青是因为沈西瑜托了人才提前告知的,她还记得老吴一家还挺高兴的,谁想得到人家本地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 终究还是盼着有个儿子继承家产。
常总工呵呵笑着拍了拍唐方的腿:“没事的, 儿子嘛最好, 女儿也不错。”
唐方眨了眨眼,勉强点了点头。
“你看现在国家鼓励生二胎了,多好啊。”常总工感慨起来:“我那时候想多生几个,没这个条件。易生他爸爸说起来已经五代单传了,要是他有个兄弟,北新泾的老房子拆迁的时候也不至于没人通知他一声,全给那些远方亲戚拿了,不然易生的条件也能好一点,你们小两口就轻松多了。”
唐方低头看着常总工放在自己腿上的一双大手不作声,和姆妈秀气的手全然不同,皮肤红黑,指节粗大。是了,高级知识分子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也会惦记着工资房子存款拆迁还有儿子孙子。古有贾政教子,今有常总工盼孙,并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唐方突然能理解陈易生为什么喜欢自家老爸了。他那样的性格要忍耐这样的唠叨和世俗期望,实在是痛苦不堪吧。
“生儿生女都一样。”唐方抬起头微笑着说:“不过我和易生都喜欢女儿。”
常总工愣了愣:“哦——”
唐方扯开话题,把自己不能接受那三套房子的事直接说了,常总工实在想不通。
“这是让你爸爸妈妈放心的,怎么不要呢。再说你的不就是易生的?易生的不就是你的?你们的钱不合在一起?以后不都是宝宝的嘛。”
“我的是我的,易生的是易生的,我们财务独立。”唐方平和地解释,雪上加霜了一句:“我们还没打算要留什么给宝宝,她要是独立自主,不需要我们给的也能过得很好,她要是懦弱无能,给金山银山也没用。”
常总工摇摇头:“那怎么行呢。你们不要搞得这么西化,你这个房子不也是爸爸妈妈给的?不然靠你们两个人挣钱,要多少年才买得起房子?”她挥挥手:“不说这个了,人家是儿女逼着爸妈出钱买房,你们倒好——怪不得你们两个合得来。”
唐方也无言以对,常总工并没说错,她虽然这几年收入不错,但开支也不小,就算不吃不喝存五年,也只够付个首期而已。
好不容易陪着婆婆说了两个小时话,唐方上了三次厕所,深觉不只是陈易生要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丈母娘很困难,她要面对这个太热情的婆婆也不容易。
常总工临别前又叮嘱:“小唐啊,你烧菜很厉害的,你们还是要多在家里吃饭,少去外面吃,地沟油什么的不安全——”
唐方点头称是,常总工却加了一句:“昨天我看看易生最近瘦了,也给他补补啊,你们都多吃点,长胖点。”
送走了婆婆大人,唐方半天才回过味来,敢情老人家是暗示她这个媳妇没照顾好儿子啊。
***
中午唐方和林子君在兴业太古汇的老吉士吃本帮菜,抽空在家人群里回了几个表情,忍不住朝林子君吐槽两头的糟心事。
“食得咸鱼止得渴。”林子君白了她一眼:“你和陈易生乱撒狗粮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唐方托腮长叹一声:“你说陈易生他妈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要搬来和我们住?”
“婆媳修罗场?”林子君给她夹了块咸鸡:“这不太可能,陈易生肯定比你还受不了。”
唐方松了一口气,依然意难平:“那我是杞人忧天了,真是的,什么叫他最近瘦了?陈易生每顿多能吃啊,你也见过,比猪还能吃吧?长不胖我有什么办法!”
“唐方你堕落了。”
“嗳?”
“你好歹也算个文艺女青年吧,要骨气有骨气,要傲气有傲气,三套房子至少也两千万,说不拿就不拿,怎么就陷入婆婆几句话里出不来?至于吗?”林子君笑着摇头:“我看你是太在乎陈易生了,别啊你。”
唐方挺了挺胸,觉得死党所言甚有理,想起陈易生忍不住笑了起来:“陈易生说他这辈子都只会买101这样大小的房子,两房一厅一卫,这样爸爸妈妈可以来作客吃饭,但肯定不可能住在一起,住不下。你说这人到底是孝顺还是不孝顺?”
“这和孝顺不孝顺有个毛关系?”林子君摇头:“要不能有私人空间,还结个屁婚啊,太恐怖了伐?侬想想吾多塞古好伐?廿十八岁了,还只能和爷娘住勒一道。”
“切,侬算什么住勒一道啊?你爸妈住15楼,你住12楼,当初买房的时候你不要太明智哦,还能相互照应。”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帮帮忙哦,侬勿晓得阿拉楼里没13楼14楼格!阿拉娘哦,跺跺脚吾都听得到好伐!伊没事体就要顺路进来看一看,看到全蕾丝的内衣还要啰嗦十分钟。”
唐方想起林子君出名的一桩糗事就笑得不行。她曾经半夜带了一位介于男友与炮友之间的男人回家,两人刚入港,楼上的姆妈不请自来,还端着一碗枸杞雪梨银耳汤。从此林子君宁可出钱去酒店也绝不带人回自己的小单元,更不去对方的“家”。
隔壁几桌人声嘈杂,一桌几个中年男人讨论着怎么换美金汇到国外的账户,又讨论着香港开户比以前难了,要回答一大堆问题,另一桌几个中年妇女在谈孩子学业和学校家长群的琐事。还有一桌年轻人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地在说独角兽和企业发展融资上市。
唐方突然就有一种无奈地踏踏实实的感觉,好像自己身不由己调入了熔炉,一步步回不了头,但也不见得就是苦海无边。她点开陈易生的几条语音听了听,笑着说起这人关于婚礼的想法,又把他发来的参考图片放大了给林子君看。
林子君倒眼睛一亮:“他这主意挺好的啊,你外公外婆家那老宅子办个宋朝风格的婚礼很合适,宋朝新娘不穿红真别致,这靛蓝大底橙红小纹也太好看了。上次我们北京公司一个姑娘结婚,办的是唐朝风格的婚礼,坐在胡床上被抬进来,也没盖盖头,挺有意思的。反正白婚纱旗袍凤冠霞帔什么的都很俗气,就是现在赶着绣婚服来得及吗?”
“大表姨妈说来得及,她和苏绣大师是好姊妹,问过了,二十几个绣娘两个月能绣得出来。”唐方倒也很神往:“我还发愁那时候穿什么都要冻成鬼,现在好了,里面直接穿件羊绒衫,暖宝宝都能少贴很多,还不用接客。”
林子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什么接客!那叫迎客好伐?”
“我又不是迎客松。”唐方也哈哈笑。
***
晚霞尽染的时候,唐方收拾出一小罐子桂花蜜,还有苏州老潘托人送来的一箱子商检认证过的正宗阳澄湖大闸蟹,把白天炖的竹荪鸡汤装在保温瓶里,放进了小吉姆尼里。她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终于昂首挺胸地坐进驾驶座,牢记着陈易生教导的流程:关门、锁车、系安全带、启动、调整座椅前后和高度,调整靠背,调整后视镜,想了又想,解开安全带下车看看自己车灯到底有没有开。
亮着呢,就是有点暗。唐方点点头,小车子嘛,排量小,环保,太亮了闪对面司机眼睛不道德。她慢悠悠开出弄堂,停在弄堂口又探出头问:“师傅,麻烦帮吾看看交,我车灯亮勒嗨伐?”
师傅走到车子前面,笑眯眯地点头:“亮着呢。你是新手吧?”
“嗯,新手上路,谢谢师傅。”唐方也笑了,慢慢踩下油门,支出半个车身等着大转开到对面车道。下班高峰还没过,公交车私家车络绎不绝,电动车脚踏车呼啸而过,好不容易前面红灯了,根本没人让她过,车辆迅速车头贴着车尾排成了队,十分钟过去了,她才蹭出去十厘米,还被要进弄堂的私家车闪了大灯,被几辆电动车的车主扯着嗓子骂了好几句脏话,简直绝望了,难以想象陈易生平时是怎么轻轻松松唰地就过到对面去了。
好在保安师傅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跑出弄堂,替她拦住要两边的车子,小吉姆尼才跌跌撞撞地上了愚园路,往古北方向开去。唐方精神高度集中,双手紧握方向盘,离前车保持着三十米的车距,完全不管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还要警惕时不时插进机动车道的助动车,开到长宁路已经一身汗,间中陈易生来了两次电话她也没敢接。
花了四十分钟开到古北,唐方在访客车位上又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小白停好,方向打正,关灯,熄火,下车拿好随身物品,锁车,拉一拉车门确认锁好,看一看车灯确认已关,终于呼出一大口气,忍不住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笑着表扬自己:“糖糖我真棒!”拿出手机拍张照准备发给陈易生。
斜对面一辆邮电绿的宾利跑车唰地加着油门倒车入库,车轮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戴着墨镜潇洒地下了车,副驾上跟着下来一位韩国全套的高个网红脸女郎,两人看向戆呵呵的唐方,相视一笑牵起手走向电梯厅。
被踩在鄙视链底端的唐方下巴一扬,哼了一声,拍好照发给陈易生:“刚才在开车,我来古北看看姆妈,等下回你电话。”她拎起地上的袋子篮子慢腾腾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小白,呀,我家小白真可爱,我停得真好。
古北家里黑漆漆的。唐方进了屋,开灯换鞋高声喊:“我回来了,姆妈。”
卧室里亮了灯,方树人的声音有点恹恹的:“撒宁?是糖糖啊?”
唐方敲了敲主卧的门,轻轻推开,见姆妈还躺在床上,似乎刚睡醒的样子。
“七点钟了,侬中高睏到现在啊?(你午觉睡到现在啊?)夜里哪能办?”唐方坐到床沿,摸了摸姆妈的额头,没烧。
“侬哪能来了?”方树人皱了皱眉,拍开她的手:“侬跑得来做撒?”
“爸爸回乡窝头了,吾来陪陪侬,易生格朋友送了大闸蟹来,吾带来拍拍侬马屁啊,还炖了鸡汤,侬起来切一点伐。”唐方笑嘻嘻地赖在她手边:“侬一噶头没劲格呀。(你一个人没劲的呀。)”
方树人坐了起来:“放屁,吾一噶头最清净了,好得勿得了。侬哪能来格?陈易生呢?”
“吾私噶开车子来格(我自己开车来的)。”唐方眉飞色舞:“结棍伐?侬放心,吾开得老慢格,老当心格。”
方树人下了床,白了她一眼:“老公勿送老婆,要来有撒用场?侬怀孕了还开车子,危险伐?做撒勿叫部差头来?(干嘛不叫辆出租车)”
“吾好勿容易考到格驾照,再不上路变成本本族,以后更加不敢了。”唐方吐了吐舌头:“再港前些辰光莘庄不是有个孕妇老塞古哦,被差头司机害色了,肯定还是私噶开车子安全。吾现在只有一个多号头(月),像没一样,一点感觉噻没,难道就要做残疾人了?”
方树人瞪了她一眼,劈头给了她一巴掌:“猪头三!撒叫像没一样!呸呸呸,没听到啊没听到。”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快点去蒸大闸蟹,啰里吧嗦,勿要帮呐爸爸一样烦。”
唐方挽住她胳膊往外走:“一百样勿好,噻是吾自说自话不好,姆妈侬就勿要再生爸爸的气了。爸爸吓色了,逃回如东去寻娘了呢。”
方树人冷哼了一声,却甩不开这牛皮糖:“有撒气好生!噶多气要生,我老早生癌了!”
这下轮到唐方朝天拜:“呸呸呸,没听到没听到。”
***
母女俩坐在餐桌边喝汤吃蟹,唐方拿着蟹八件替母后拆蟹肉,细细说着陈易生最近的工作,听到一笔设计费有五百万出头,方树人不但没放宽心,又瞪圆了眼:“撒意思?侬以为吾是嫌便伊穷啊?”
唐方把螃蟹壳恢复原样,戳了戳蟹壳:“能挣钱总比挣不着好对吧?就是想让侬放心,伊养家糊口没问题的。”
方树人在一旁玻璃大碗的菊花茶里洗了洗手:“吾担心格是伊格心定勿下来,懂伐?会得赚钞票,心思更加活络了,现在花好稻好,要变心了呢?分分钟不会管你死活的。你怎么办?肚子里的怎么办?”
唐方熟知姆妈要是开始普通话模式了,没有半小时说教不会结束,赶紧岔开话题:“不会的,他要变心我让他净身出户,对了,我中午和君君吃饭,算了算,我这里大概要去东山三桌人,一桌是君君伊拉,一桌是老同事里比较要好的,还有一桌是行内的一些老师,会不会人太多?”
方树人起身从茶几玻璃下拿出宴客单来,在唐方名字后写了个三桌:“不多不多,你大姨夫这里就要三桌了。现在三十八桌,也算吉利数字。”
母女俩商量起酒席细节来,唐方几次暗中观察姆妈的神色,真不像还在生气的模样,大大地松了口气。到了晚上十点钟,方树人让唐方打电话叫陈易生来开车接她回去。唐方看了看手机:“他应该还在南桥呢,我自己开回去就行,到了给你报平安。”
唐方约好周六早上她和陈易生开车送姆妈去高铁站,换了鞋拎着一袋水果准备出门。方树人哎了一声:“你爸爸要是打电话给你,你提醒他一声,过几天你嬢嬢要回日本了。”
唐方眨眨眼,笑了:“遵旨!要不要让爸爸明天就回来陪你去宜春?”
“用不着。”方树人哼了一声:“过了国庆节,还要跟陈易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你们不要在汕头玩疯了,早点回来,知道伐?”
“知道了。”唐方乖乖答应,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