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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年仅八岁的帝王着一身玄色嵌金边的常服,乌发以红宝金冠束之, 腰饰玉带朱穗, 十分规矩地正坐。
刘矩的身子不算好, 四时都需服药, 因此他比寻常年纪的少年瞧起来要瘦弱得多,宽大华丽的袍服穿在他的身上不但不显威仪,反倒因他瘦弱的身板显得有些松垮空荡, 精神不佳的恹恹感。
可即便如此, 仍难掩他极佳的五官和通身的气度。
他生了一双凤目, 眉峰比寻常人更显, 嘴唇极薄, 唇尾微微往下,眼下有些淡倦的微青, 此时他眉眼低垂,清透的眸子似凝霜雾。
少帝的眉眼竟与阿妩有两分相似,但与阿妩的柔媚清嘉不同的是, 他的身上有种难言的精致。这种精致并不显女气, 只是叫人一瞧就再难忽视他的相貌, 竟从一身有些颓钝的气势里品出几分孤淡的味道来。
少帝身侧坐着气度雍容,恣仪不凡的卢太后。
说是太后,最多也只是花信年华。她眉眼本就生得张扬, 在浓墨重彩, 锦衣华服的妆点之下, 更是将气势架得十足。
按理这样的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势大都也是疏离高冷,高高在上的,可卢太后偏生天然自带笑面,她嘴唇微丰,嘴角自然向上,她这样一笑,将五官带来压迫立时削减不少,反倒只剩一派和气。
阿妩与蔺荀并立,同向太后帝王行礼。
卢太后连让二人免礼赐坐。
少帝神情本原算是畅快,可见了蔺荀入内后,神色立时拘束起来,眸光低垂,似乎有些畏他。
蔺荀今日服公侯礼服,配金章青朱绶,他身形挺拔,自带威仪,一身公服加身的他倒是比高高在上着帝王袍服的少帝气势还要盛。
卢太后眸光微敛,握在膝上的手不由微紧,而后将视线移到阿妩身上。
美人青丝如云,盘做作流仙髻,广袖宽袍,飘飘若仙,一身朱红罗裙倒是与蔺荀相得益彰。
阿妩之前因重孝在身耽搁了亲事,如今年近二九,年岁已然不小。
眼前的女郎眉目精致,容色如珠明丽,熠熠生辉,叫人不敢久视,许是久居深闺,她的面容还带了几分未经人事的稚,但那姣好的身段却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她虽身轻如柳,纤细挺拔,却是该凸则凸,峰峦沟壑,自有起伏。
青涩与风韵共存,又生了这样一张盈盈芙蓉面,难怪引得数众儿郎竞相折腰。
她的确是有这样的资本。
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女郎,却嫁了蔺荀。
卢太后面上带笑,“阿妩打小便是个样样都好的女郞,如今燕侯娶了她为妇,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太后所言甚是。”蔺荀眼风自阿妩身上掠过,“得翁主为妇,实乃臣之大幸。”
卢太后点头含笑,引着话题东拉西扯了又一阵。
宦臣入内,示意蔺荀时辰差不多了。
“臣还有些要务处理,便先请辞,烦请太后程照顾好她。”
太后闻他要先行离去,眸底微亮,面上犹自笑着打趣:“燕侯放心,阿妩乃是陛下从姊,你尽管放心留她在此,哀家保管不会叫人欺侮了她去。”她目光有意无意自阿妩身上掠过。
蔺荀眸光微凝片刻,而后敛住眼中深色,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太后。”临走之时,他拉过阿妩只手,力道加重,吩咐道:“若有何不妥,尽管派人寻我。”
阿妩迎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庾清在外等候已久,见蔺荀一人出来,不由沉眉:“主上留了夫人与太后独处?”
蔺荀与皇室,皇室与阿妩……而今三者的关系甚是微妙。
当年多亏蔺荀力挽狂澜,出手相助,才将卢太后与魏帝从匈奴手中夺回。
之后,太后和魏帝又依仗着蔺荀,才逐渐收回了大魏失地。
但近年来,随着蔺荀权势愈盛,卢太后原本最大的倚仗渐渐也成了她如今最大的忌讳。
汝南地势关键,扼南北之要,而今蔺荀与阿妩联姻,便相当于将那汝南纳入囊中,这必然不是卢太后所愿的局面。
想来,她心底已然极为不满这桩婚事,只是迫于蔺荀威仪,敢怒不敢言罢了。
“眼下主上与夫人关系尚且生疏,且夫人……又对主上诸多防备,此时放她在卢太后身边,若她有心挑唆,只怕不妥。”
庾清的担忧蔺荀如何不知?
他扬眉打断他,“无妨。”这洛阳宫中他耳目众多,卢太后若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使阴谋诡计,他蔺荀怕是早在这宫中死过数回了。
他并不信卢太后有说动阿妩的本事。
庾清摇头,很不赞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翁主真被太后说动,到时做出一些不利之事,只怕——”
“伯先。”
蔺荀沉眸与他对视,目光淡漠,“我说了此事无碍,你无需担忧。”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知置身而今般局势之下,在卢太后与他之间该如何抉择。倘若她真迷了双眼,听了卢太后妖言惑众……
他不介意借此机会,叫她好好认清一下而今的局势。
庾清垂眸,知道他这是存了试探之心,只好点头应是。
蔺荀走后,卢太后喜盈盈道:“许久不见,阿妩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太后谬赞。”
卢太后闻言一笑,目光更深,满意地点点头,“就连这性子也愈发沉稳了,若非你这张脸,只怕哀家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相由心生,少年的阿妩意气风发,行事骄纵,故而眉目之间总是带着耀目的张扬。
而今的她,似从清水之中涤荡过一番,洗去浮华,褪去了少时的浮躁矜娇。
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卢太后觉得,眼前阿妩这样,不过是浮于表象罢了,她可不信曾经的那个娇娇女在短短几年便会转变如此之大。
她昨日才收到了裴五娘来信,信中言除了言及遣散之事,还提到这刘妩本性难改,动手砸人的事。
这般莽撞跋扈,比之五年前又有何长进?
卢太后道:“对了,近来花园里木樨盛放,很是宜人,除了木樨外,其中还有好些珍品也相继开了,阿妩你许久不曾进宫,时辰离开宴尚早,左右也是无事,不妨与哀家一道去赏赏花?”
听闻要出去,原本安静的魏帝突然从椅上起身,淡淡道:“不过几朵花罢了,华容翁主又不是没瞧过,有什么可赏的?”
“陛下。”太后眸底微沉,语有不赞。
刘矩抬头与卢太后对视一瞬,眉皱了皱眉复又道:“翁主若不嫌,也可……去瞧瞧。“
卢太后点头,对阿妩道:“陛下这般孩子脾性,让你见笑了。”
“母后。”刘矩似乎对卢太后唤他孩子很是不满。
魏帝虽年岁不高,却乃九五之尊,阿妩怎敢取笑?当下摇头,“太后言重。”只是……卢太后忽然提起要去花园,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阿妩抬眸对上桂妪眸光,见桂妪对她点首,她眸光微敛,“既然太后如此提议,阿妩便却之不恭。”
卢太后借着赏花之故到了花园,起先还像模像样地与阿妩谈议着园中的各色花朵儿,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借机支开左右,忽然执起阿妩的手,轻柔道:“燕侯待你如何?”语气慈和,充满了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见卢太后忽然露出这般神色,阿妩心中渐生防备,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尚可。”
“阿妩,你也知晓,哀家与陛下如今的处境。”太后与她对视片刻,面上忽然浮出些无奈与愧疚之色,她语带为难,“之前的事并非我们不管,可哀家与陛下都有难处,并非有意弃你不顾。”
这是在为先前王氏求助之事解释了。
阿妩点头,表示理解。
卢太后见状松了口气,“哀家就知道你心中大度,不会因此与我们生疏。”她眸光轻凝,握在阿妩手背的手用力几分,语气似有深意,“阿妩,此番你远离汝南嫁入燕郡,若受了什么委屈,只管与哀家说……我与陛下必会为你主持公道。”
蔺容一脸诧异,难以置信道:“仲渊,阿姊承认,那华容翁主颜色的确乃世间少有,可你也犯不着为她这般糊涂!你难道忘了,五年前她害你至那般惨境地,你竟还……还对她念念不忘?”
蔺荀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浑身有些紧绷,他沉着脸摇头,“此事与她无关。”
蔺容终于忍无可忍,被他气笑,不忍冷道:“与她无关?却也是因她而起!”
蔺荀眉峰蹙得愈紧,神色很是难看,“长姊,我说过,此事与她无关。我的事我自有决断,我敬你重你,望你莫要让我为难。”
他眸色幽沉,定定凝望着她,眼底深处是铁骨铮铮,杀伐果断。
是了,眼前的这人早已不是那个追在她身后唤她阿姊,需要她和蔺久护着的幼弟了。
如今他乃是手握权柄,声名赫赫的一方霸主。
蔺容一怔,张了张口,哑然无声。
她凝望蔺荀半晌,而后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我听伯先言过娶她的利弊,既然娶她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如今你既然将她娶了回来,那我也便不多说什么。以后你要如何待她,长姊也不会多问,只是唯有一点……”
她语气忽变,态度十分强硬,“你不要忘了阿瑶和阿胭。”
“我已经往弘农去了信,待不久后她们归来,你们便过礼罢,如此也算是了却你阿兄一桩心愿,想必他在地下也会宽慰。”
蔺荀浑身僵住,长眉一横,喝道:“过什么礼?!荒唐!”
蔺容蹙眉,神色很是无奈,“我已允了阿瑶,让你兼祧两房。”她的手渐渐收紧,“阿姊也知你心中也有诸多无奈,可此事到底乃你兄长遗愿,当年你兄长既然将她们母女托付给你,便说明他对你十分信任。”
“我初闻阿瑶提起你长兄托付之事时,也觉得荒唐。可这么些年下来,阿瑶的为人我瞧在眼底,她实在是个顶好的。我此前便同她提及此事,她言你还未娶妻,若先纳她入门,待日后你成婚之时,必然会让你的妻室不喜,她唯恐你与你的夫人生了嫌隙,故而便言等你娶妻之后再迎她入门。”
“仲渊,你若不这般,你长兄岂不是要绝户了?日后阿瑶若是改嫁,那我们的阿胭又该怎么办?”
“阿瑶已为你考虑至此,你竟还不愿?”
阿胭是蔺久留下的唯一血脉。
想起惨死的蔺久,蔺容目光渐涩,心中难受至极,“仲渊,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你比更适合做阿嫣的父亲,何况阿瑶对你……”
“阿姊!”
蔺荀神色冰冷,态度坚决得很,“我不答应。你无需担忧兄长香火延续之事,待将来我有了子嗣,自可过继到他名下。”
“弟承兄妻,此乃蛮夷之举。”
“什么蛮夷不蛮夷?前几年连年战乱,死了多少人?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乱世里结成夫妇者更是数不胜数。便是那些自诩尊贵的世家亦是如此。”蔺容眼神突然沉了下来,“以往提及此事,你不也没反驳,如今为何不愿了?”
她思绪忽转,心思一沉,“是因为那个刘妩?”
蔺容本以为他会否认,借此为阿妩辩驳,谁知他干脆点头。
“是。”
蔺容怔住,她不明白那刘女有何本事,当年她与她兄长那样辱他,他竟还对她这般执迷不悟,她已退步不干涉他与刘女之事。
可如今为了她,他竟是连阿胭都不顾了?
“你若不应,那阿胭该怎么办?你乃阿胭的亲叔父,她素来亲近于你,早将你当做父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