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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未干,太阳将 升未升,知微草堂这时候本该是书声琅琅,今日却三三两两地围在无题楼面前窃窃私语。
见到渔 舟的到来,作鸟兽散,等渔舟背影消失,立刻又围了上来。
楼中先生面容 严肃地端坐着,公孙鸿宇神色尴尬地立在一旁,十余位学子整齐地站成了一排,为首之人手中捧着请愿书。
渔舟搓了搓手,揉着眉间困顿地嘀咕道:“中秋过后,果然就冷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敞开门,去小校场说吧,待会儿还能晒晒太阳。学子们能够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大家一起出去讨论讨论。”
她踱到为首学子的面前,随意地瞟了几眼,冲着公孙鸿宇道:“俗话说,鼓不敲不响,理不辨不明,公孙大哥不介意让学子们各抒己见吧?”
望着渔舟鼓励的眼神,公孙鸿宇抿了抿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百多人手中抱着蒲团,浩浩荡荡地上了小校场跪坐,以渔舟为首的先生坐一端,学生坐在另外一边,与平日讲课别无二致,不过是先生脚边多了一盏热茶。
宣竹姗姗来迟,却也来得匆忙,外袍的玉带都没系好,眼底一片青灰,显然昨夜未曾歇好。宣大人虽然在知微草堂授课,但是并不常来,有时忙于政务,分身乏术,有时在府中养病,代他授课的有时是刑部经验老道的官吏,有时是白芷。
渔舟本性懒散,又不摆架子,对着年纪大的先生自称晚辈,没有半点当山长的威严模样,因而没精打采地坐在最后面打盹。
宣大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侧首低声道:“书院出了何事?”
渔舟正在补眠,被眼前突然多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瞪着迷蒙的眸子拍了拍胸口,甩了甩脑袋,醒了醒神。
四目相对,四个黑眼圈,彼此不觉抽了抽嘴角。
渔舟端着脚边的清茶低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孙大哥与西门府那点破事,你是知道的。现在不明就里的破小孩不知道被谁挑唆了,说他忘恩负义,有损师德之类的,然后就联名写了个请愿。我就寻思着,既然大家都闲着,不如一起掰开了,揉碎了将这事好好说道说道,省得以后旧事重提。”
宣竹淡淡地说道:“看来,公孙先生布置的课业太少了。”
渔舟低头勾了勾嘴角,表示赞同。
前面早已炸开了锅,别的书院从来没有如此广开言路的先例,学子纷纷抓住此机会畅所欲言,从“知恩图报”谈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小见大,言辞灼灼。
先生们也不甘落后,从“百善孝为先”谈到了“尊师重道”,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不知哪位脑子转得不快的先生顺嘴提了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这场辩论彻底推向了高潮。
学生自然是接着他的话茬反问道:“既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么先生也是认为公孙先生有错了吧?”
此话 一出,那还了得,学子穷追不舍,只差摇鼓呐喊了,甚至有人高声大喊“如果知微草堂不引咎请辞,那么我们就退学”。
旭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峰上探出小半个脑袋,散发出柔柔的,暖暖的光芒,四周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开了,远处的天边,一丝丝,一抹抹,一片片,一层层,全是金黄的朝霞,稀稀疏疏布满了半壁蔚蓝——不,还是灰蓝色的天空。
渔舟张开五指,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看了看太阳,伸着懒腰说道:“春乏秋困,这天气真的适合补眠。竹先生,你不困麽?你真的不起来说几句麽?”
“好,都依你。”宣竹温声道。
说罢,喝了一口茶润喉,理了理衣襟,起身低低地咳了几声,双目如电,冷冷地环视一圈,刑部侍郎的威压一出,全场皆寂。
他淡淡地、冷冷地道:“佛说,将心比心,即是佛心,我心即佛;诸位学子不妨想一想,若公孙先生不认祖归宗,是否就配为人子孙和为人师表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诸位不妨先将公孙先生那一身悬壶济世的本领学到手,然后再来欺师灭祖也不晚。”
满座赧然,无人答话。此话够狠,谁再揪着此事不放,谁就是恶意揣度,谁就是欺师灭祖。
渔舟按捺住拍手称快的冲动,微笑道:“先师病故时,千帆、钟离先生和茯苓先生皆在榻前,让公孙先生认祖归宗那是先师的遗志,公孙先生奉先父之名孝敬亲生父亲,何错之有?我一直没为公孙先生正名,一者相信流言止于智者,二者觉得这是公孙先生与两府之间的私事,不值得小题大做。退一万步而言,倘若书院真的有某位先生师德有损,只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也不妨碍诸位跟着先生学习一技之长。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吃一蟹长一智,作为一个山长,希望此事过后,将来从知微草堂走出去的学子能们能够有明辨是非的慧眼,有求真务实的精神,而不是如同长舌妇一般只会人云亦云,搬弄是非。如同今日闹剧,诸位就只听到了外面的流言蜚语,却没看到公孙先生兢兢业业的努力。无题楼中,每日来得最早的是公孙先生,最晚离去的也是公孙先生,授课绘声绘色,课后也对学子们嘘寒问暖,我相信这些诸位有目共睹,无需我赘言。”
孩子们被她说的面红耳赤,纷纷垂下了脑袋。
“当然,你们能够直抒胸臆,也是勇气可嘉。若是能够再理智些,那就更好了。为了鼓励诸位勇往直前的精神,我做出如下决定:一、南边的荒山开垦出三亩地,用作药田;二、我记得《增广贤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诸位散学后以‘责己恕人’为题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角度自选,题材不限,明日早课后上交,成绩算入年底成绩考核中。若是无其他事情,那就赶紧去吃早膳吧。”
学子哪还敢有别的怨言,立刻抱着蒲团一哄而散,有多快跑多快,似乎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几位东陵氏老先生拱手赞道:“山长就是山长,果然高明。”
“孩子们志虑忠纯,先生们当居首功。”渔舟笑眯眯地道,“知微草堂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日后遇到此类事情,也尽量以理服人,然后顺便布置一些令人难忘的课业下去就好了。”
老先生捋着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先生们昂首挺胸,有说有笑地去膳房。
渔舟等几个年轻人走在后面,公孙鸿宇疾步走到渔舟面前,郑重作了一揖。
渔舟微笑道:“公孙大哥太见外了,你只管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别的事情在知微草堂都不算什么。”
“谢谢山长的庇佑,也谢谢山长的药田。”公孙鸿宇喜上眉梢地笑道。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应该早些时候为大哥正名的,不过是一直没遇到好的机会罢了。至于药田,嘻嘻,我只管派人去药店买一些寻常可见的药材幼苗,恐怕到时候还得劳烦大哥带着学生们一起进山采药。”渔舟狡黠地笑道。
“乐意之至。”公孙鸿宇眉开眼笑。
一直沉默不语的宣大人突然插话道:“早膳都快凉了,快点走吧。”
钟若瑜轻笑出声,渔舟嗔了宣大人一眼。
宣大人回首语气不善地问道:“钟离先生不饿麽?”
“饿,饿,很饿了。”钟若瑜点头如捣蒜。
“你们俩呀……”渔舟摇头失笑。
此时知微草堂没有刻意遮掩,自然而然地传遍了燕京,消息灵通的宫中最先知晓。
安公公笑道:“下早朝时,宣大人行色匆匆,原来是为了此事啊。”
圣上笑叹:“朕在书上看得最多的,在朝中听得最多的就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没曾想过还可以因势导利,小姑娘不简单,也算是给朕上了一课。如此一来,公孙鸿宇还不得对她死心塌地,弄得朕倒是不好去她手中抢人了。”
“奴才倒是觉得公孙公子在哪儿都是一样,太医院是大燕的,知微草堂也是大燕的,而大燕是您的。”安公公道。
“行了,你不必为她说好话了,朕还不至于如此小气地去惦记她那几个人。”圣上轻笑道,“百花宴的贴子送到太傅府上没?”
“已经差人送过去了呢,一切按您的吩咐写了千帆先生的名字。”安公公道。
“朕也是时候见一见这位国士了,朕很期待她这次会带来怎样的惊喜。”皇上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道。
而此时正在无题楼的院子中晒太阳的渔舟莫名其妙地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