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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有两千年历史的玉器竟然表示会怕“疼”, 石咏表示极其无语。
他凭空想象了一下, 修文物如同动外科手术, 自己在这头切磋钻磨, 那一头则在哭爹喊娘……这画面, 想想就酸爽。
可是他完全不知怎样才能让文物没有“痛感”。
再说了,若是不在这片虎符断裂的两侧钻孔,打入钢钉固定, 就不能保证这虎符不会再度碎裂。若不能保证这个, 在他看来,这件文物便不能算是完全修复了。
好在红娘的瓷枕帮他想了个招儿, 回头石咏动手修复这件玉器的时候, 红娘就在一旁陪着虎符说说话,听它说些典故,逗它分了心神,想不起石咏正在修理的这回事儿,没准儿能叫虎符忘了疼痛。
石咏这边也晓以“大义”, 毕竟碎成两半的虎符不是好虎符,如果此后都不能再发挥它身为虎符的作用, 这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样两下里劝说,虎符终于同意了。
这期间石咏也没闲着,而是在忙着制作他修复虎符的工具。
这工具主要是用来钻孔的,石咏既要保证钻孔够深, 将来嵌入钢钉之后能起到良好的加强作用, 又要保证角度没问题,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将来这一枚右符能与左符严丝合缝地对上。
他寻了些零碎木料、界尺、墨斗之类,就先着手打造工具。这工具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车床,一边设有细小的钻头,用摇动手柄的方式让钻头旋转,另一边则牢牢固定住虎符,让钻头始终在准确的方向上转动。
造工具很快,石咏只用了两个晚上,一具简易车床终于大功告成。但是在虎符表面钻出孔洞,则耗费了他半个月之久,毕竟这是精细活儿,不能有半点儿差错,但凡除了半点儿错,便无法弥补。
待到孔洞钻完,嵌上钢钉,剩下的工作就是镶金,以及最后对虎符表面的清洁、打磨、抛光等等一系列装饰性的工作。
待到石咏将整只虎符修复完成的时候,这只曾经短暂属于信陵君的虎符,与红娘的瓷枕之间,互相已经没有半点秘密了。
而石咏却多少有些惴惴,虽说他如今已经将这只虎符修理完成,可是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枚虎符。所以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两枚虎符再相遇的时候,两个半边之间的子母卡口能不能顺利对上,不出岔子。
他这人非常实诚,因此将东西连囊匣一起交还给十六阿哥的时候,石咏直说了自己的担忧,连带十六阿哥也被吓到了:“连你都没把握,那爷这……”
“都是爷不好,早先该将另外那枚左符也一并交给你,你两边比照着做要简单好些!”十六阿哥说,“可如今却来不及了。”
石咏多少有些歉意,十六阿哥却说不妨:“不管它,咱们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不是么?既然修都修出来了,爷就先往皇阿玛那里送送,大不了被皇阿玛打回来咱再重修。”
石咏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十六阿哥便小心翼翼地打开囊匣,欣赏被石咏修复的这一枚虎符。
只见早先从中断绝,成为两截的玉器已经从中完全接上,接缝表面镶嵌着光灿灿的黄金,仿佛是为这样一只雄健威武的猛虎拦腰添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十六阿哥再将虎符翻过来,只见虎符背面原本那些子母卡口依旧在,只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与另外那一只虎符严丝合缝地匹配上。
十六阿哥看石咏一脸不确定,自己虽然口头上安慰,可心里也没底,只能收了囊匣,亲自赶赴畅春园,将虎符交给康熙验看。
十六阿哥走的时候惴惴不安,回来的时候则喜气洋洋,对石咏说:“茂行,好消息!”
“皇上觉得这虎符修得还成?”石咏问。
“是呀,”十六阿哥高兴地道,“皇阿玛亲自试了,左符与右符能完全贴合,天衣无缝!皇阿玛赏了爷不少东西,爷这回真是承你的情!”
石咏一怔,问:“那……那枚虎符,已经被皇上收下了?”
十六阿哥不以为意:“那当然,既然修得妥当,皇阿玛自然收下了。”
石咏:……这样啊!
他就这么将虎符送走了啊,感觉才刚刚与虎符混熟,就又分开了。
这枚虎符,虽然是一对虎符之中的一枚,可是石咏却觉得这一枚古器物独立、通透、单纯,虽然有时候会口没遮拦,可是在这半个多月的陪伴过程之中,他真的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友。
只是这分别得太突然,一送走就突然再没机会见面了,石咏不由得怅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石咏大惑不解的。他原本不确定左符在不在康熙手中,而康熙打算将这一枚右符赐给他所选中的西北领军人物,乃是借用这虎符的象征意义。可是眼下听十六阿哥说起,他此前所猜想的竟然都错了。
康熙同时拥有左右二符,而且非常看重左右两符能严丝合缝。
可既是如此,早先康熙为何又不把左右两符一起赐下来,让他比照着修复,岂不更便宜?
——他究竟哪里想得不对?他以后,还能再见到这枚虎符吗?
“傻小子,”十六阿哥见了石咏这副惘然若失的样子止不住笑,“你以为皇上赏赐了爷,爷就不会赏赐你啊!”
石咏见十六阿哥如此说,只能尴尬地扬起嘴角,顺带摸摸后脑。
可其实康熙赏赐的乃是十六阿哥的生母王嫔,与中秋的节礼一道,赐了好东西下去,王嫔那份几乎可以与宜荣惠德几位比肩了。宫中自然是人人称羡,十六阿哥能帮母亲扬眉吐气,心里自然舒畅,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答谢石咏一番。
“赏赐你什么好呢?”十六阿哥坏笑着望着石咏,随即压低了声音,“你这光棍也打了许久了,有没有……哪位相中的姑娘,爷好替你说合说合,做个大媒的?”
石咏一凛,赶忙摇手。
这期间石大娘已经说了无数次,想替他相看媳妇儿,都被石咏以“忙过这一阵”为由,搪塞过去了。怎么眼下十六阿哥竟也来催婚?
“好啦,知道啦!爷又承你一回情,所以这次谢礼铁定是少不了的!”十六阿哥这里,他的生母王嫔得脸,就是他得脸,但凡在这事儿上帮着他的人,他就要好好谢着。石咏这小子固然面嫩,可也不好总这么“光棍儿”下去,十六阿哥心想,是时候替石咏留心一回了。
*
中秋前后,圣驾一直住在畅春园,不曾像以往那样东奔西跑。
而朝中最热议的话题便是西北领兵之人的人选。
如今八阿哥九阿哥渐渐沉寂,朝臣们的注意力就全转到了十四阿哥身上来。毕竟十四阿哥正值盛年,且主理兵部多年,差事上是妥帖的,只是没有自己带兵的经验。现今八阿哥也发话全力支持十四弟,原先的八阿哥党羽便一窝蜂地上书,替十四阿哥摇旗呐喊。
只是喊了很久,皇上那边却似乎没反应。
除了十四阿哥是热门人选之外,唯一不和谐的声音是老臣王掞,这位老人家依旧保举二阿哥,认为嫡后之子,人品贵重,文韬武略,不在旁人之下。西北有变之际,二阿哥自然是为国挂帅的不二人选。
刚开始时无人理会王掞,但是康熙见到王掞的折子竟透出些唏嘘的神情来。旁人立时想到了弘皙阿哥乃是康熙皇帝最为器重的孙辈,登时便有人附和这位老臣,一起上书保举二阿哥,甚至又干脆抛开二阿哥,直接提皇长孙弘皙的,上书曰:皇长孙颇贤。
康熙:难道朝中真无人了,要个十几岁的孩子去领兵?
这几日,雍亲王胤禛亦住在海淀的王园圆明园之中,距离畅春园不远,虽说畅春园内的消息他不方便直接打探,但是不少消息还是传入他耳中,令这位冷面王颇为不悦。
首先是终于有人提了十三阿哥,提起十三阿哥昔年的英武,又提起十三阿哥曾有带兵的经验。只是这声音在一片闹哄哄中被众人忽略,连水花都没激起半点就彻底没了声儿。
其次是德妃始终在为十四阿哥谋划。
这次圣驾在畅春园避暑,德妃伴驾,康熙时常回去德妃那儿坐坐。然而每次康熙到了德妃那儿,德妃总能想个招数将十四阿哥召来:有时十四阿哥就是向康熙请个安,有时则是奏报兵部的差事,讲讲在西北的对策等等。
且不论十四阿哥的举动是否会打动圣心,只是这样频繁地进宫见驾本身,对臣子们来说,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
雍亲王不禁想起自己的经历,他自小被先皇后佟佳氏养在膝下,没什么机会在德妃跟前孝敬;同样的,德妃也从来没有多少时候会想起他,想起也为这个儿子稍许绸缪一二,甚至有时候德妃会刻意要求雍亲王照应十四阿哥,提携十四阿哥的“前程”,这偶尔会令雍亲王恍惚——难道他的额娘当真是将自己“送”给了先皇后,而再不当自己也是亲生儿子了么?
雍亲王百般郁闷之际,却迎来了康熙驾临王园的消息。
早先康熙曾经去过三阿哥诚亲王的王园,对诚亲王的审美品头论足了一番。
其实审美这东西是非常私人的,说不上什么好,什么特别不好。可是康熙品评过之后,诚亲王极其无私地将自己的意见都抹去,按照皇阿玛的意见,乒乒乓乓地一番改建,用的反正都是内务府的银子。
今次康熙巡幸圆明园,也不知是忙里偷闲,还是就近来找茬儿,总之也没有事先通知雍亲王。等圣驾到了园门口,雍亲王才匆匆忙忙地迎出来见驾。
“不必多礼,朕只是闷了,过来瞅瞅你的园子。”康熙随意摆手,命雍亲王平身。
雍亲王有些又惊又喜,心里暗悔竟没劝十三阿哥也一起出城避暑,住到海淀来。
康熙幸园子,不过是随意挑几处景致看看。他先看了外面一圈新起的楼台殿宇,听说是“样式雷”设计的样式,便不再多问,连连说好。
待行至圆明园内,康熙见到园中辟了一片田庐,筑起了蔬菜圃,里面要么是郁郁葱葱的时令蔬菜,要么是金穗沉沉,都是将要成熟的稻田。
康熙便皱起眉头来,问雍亲王:“怎么就种起菜来了呢?”
雍亲王赶紧奏对:“这就是儿臣的一点儿念想,就算是王园,也能自己自居,无须内务府供养。且在此处凭栏观稼,令人期盼好雨知时,良苗应候,多稼如云;此外又能教儿臣时刻谨记农夫勤瘁,不忘稼事艰难。”
康熙听了这番话,略想了想,沉了脸道:“胡闹!这是朕赐下的王园,不是赐给儿子种庄稼的!”
雍亲王赶紧道:“儿臣知错了!”
康熙:“赶明儿收拾收拾,重新挖两条渠,再建些亭台。没的叫旁人见到了说朕厚此薄彼。”
雍亲王低着头,闷声不语,始终不接这话茬儿。
康熙紧跟着便道:“你不答应也成,朕回头只消跟胤禄说一声,他内务府营造司是做什么的?如今营造司的堂官是谁来着,竟将堂堂食亲王俸的皇子阿哥、好端端一座王园建成这样?”
雍亲王赶紧抬起脸望着皇父,恳求道:“皇阿玛!十六弟的内务府……也不容易!”
康熙的视线与儿子的对上,瞬间明白了雍亲王的意思,晓得这位管着户部多年,钱粮上太仔细了,如今知道西北有事,便不愿意再让内库出钱,来管他这座园子。
康熙盯着自己这个儿子看了良久,突然心头有一点点软化——旁的儿子,遇上这种好事,谢恩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想着往外推?
这样想着,康熙便不想再追究此事了,叹息一声,转身便往湖边一处水榭过去。雍亲王福晋与年、李两位侧福晋早已得了消息,已经在那边整治了席面,等候皇上大驾光临。
“你回头招呼胤祥一声,”康熙几乎走到水榭跟前,才淡淡地抛给雍亲王一句。
雍亲王听见皇父提起十三弟,按捺不住激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东西不错,朕领他的情。”康熙随意抛下一句,信步走进水榭,随手命四福晋等人起身。
雍亲王则兀自站在水榭阶前发呆,心中在想:这竟是,多年未得过的一句软乎话,老十三这是要,苦尽甘来了?
*
“听说今儿皇阿玛在四哥的王园里夸了老十三,你们觉得,这次老十三会不会就一下子咸鱼翻身了?”
九阿哥冲着几个兄弟闲闲地发问。
十阿哥无聊地往口中道了一盏果子酒,说:“九哥操这个闲心作甚,与你我何干呢?”
十四阿哥则坐在阴影里,将头枕在抱起的双臂后,心里在想:有干系,老十三与他……自然有着大大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