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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四,小暑。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
跟随沐青演去利城后,贺征在利城整整盘桓了半个月,到今日才又与沐青演一道回了循化。
两人在家门口下马时,正好瞧见沐青演的妻子向筠被小不点儿沐青霓拦门堵了。
沐青霓劈开小腿儿横在门槛前,生哼哼对向筠道:“……嫂把青霜姐关起来了!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不给你让开!”
这半个月沐青霜每日清早就去织坊,太阳落山才回自己院子,午饭都是叫桃红端去织坊吃的,一直就没出过家门。
小霸王沐青霜长休在家能半个月不出门,简直耸人听闻,说出去都没人信。
沐青霓久不见她,小脑袋瓜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非说是向筠这做大嫂的将她给藏起来了,今日午睡一醒就又跑来找向筠要人。
向筠被这小肉团子堵在门口已有一炷香的功夫,此刻是满脸的没奈何,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很喜欢孩子,只是不知怎的,与沐青演成婚三年多却一直没动静。这满腔温柔慈爱一时没处使,便对宗族里的小孩们格外疼宠,被沐青霓缠了半个月,还是不舍得如何凶她。
“她不都叫桃红来同你说过好多回了么?她有事忙,叫你自个儿找别人玩儿去。”向筠无奈地笑着,索性不管她,抬了一腿迈过门槛。
沐青霓扑上去就抱住她的腿:“嫂骗人的!桃红一定被你收买了!戏台子上的那些大嫂对小姑子最凶了!”
“既知道大嫂对小姑子凶,怎么还敢拦着我跟这儿瞎吼?不怕我把你也关起来?”向筠低头笑着逗她。
沐清霓抱着她的腿大喊:“不怕!我保护青霜姐!”
台阶下,沐青演剑眉一挑,随手把马缰扔给门房的人,几步跃上台阶,拎了沐青霓两条藕节似的手臂将她提溜起来。
“你要翻天?信不信我叫厨房架大锅烧水,把你给搓扁了煮!”沐青演恐吓她。
沐青霓哇哇叫着,悬空的两腿儿不停扑腾着往沐青演身上踹。“放我下去!大哥你放我下去!我是本家的头头!是老大!你不许煮!”
“老子还没死呢,本家几时轮到你做老大了?”沐青演呵呵一笑,故意拎着她晃来晃去,“谁同意你做老大的?谁给你胆子堵我媳妇儿的?”
“青霜姐同意的!说好了以后我就是头头,你们都得认!”沐青霓叫嚣着还要去蹬他,可惜腿短了些,被他晃来晃去就总够不太着,费劲极了。
向筠回过神来,看沐青霓小脸儿憋得通红、两腿儿乱蹬,心疼得不行,赶紧在沐青演肩上重重拍了一记。“放她下来!这么拎着仔细给她扯脱臼了!”
“哦,”沐青演扭头冲妻子笑了笑,这才将小家伙放回地上,“这是你大嫂护着你,我才放你一马的啊!”
沐青霓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窝里横,被放下地后,扭头对向筠喊了句“多谢大嫂”,接着就拱着脑袋要往沐青演腿上撞。
贺征单手负在身后走上来,右手一掌就按住她的头顶。
沐青霓抬头见是贺征,赶忙扯开嗓子吼:“贺阿征!快!我们去救青霜姐!”
贺征愣了愣:“她怎么了?”
“没怎么,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向筠笑着摇摇头,对贺征道,“许是天热小妹不愿出门,近来总在织坊待着,说闲着没事要学做新衣。又说手艺不好怕人笑,成天叫人在织坊外头拦着不许去瞧。”
沐青霓瞪大圆圆眼:“骗人!不信!”
向筠弯腰捏了捏她的鼻子:“不信拉倒。我要领人去冰窖,怕得一个时辰才回来。若你非往织坊里冲,到时被青霜的人绑起来挂树上,我可救不了你啊。”
贺征松开沐清霓,转头对向筠道:“早前少夫人似乎让人冻了些樱桃酪?若我跟去帮忙取冰,能多吃一份吗?”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神情又正经得很,向筠微怔,诧异地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沐青演也是懵的,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贺征在沐家住了快十年,甚少提什么要求,这话一出向筠与沐青演自是意外。
倒是沐清霓,当即丢下贺征就转过去牵住向筠的衣角,奶声奶气笑得蜜蜜甜:“嫂,还是让我帮你取冰吧?我力气比贺阿征还大!”
沐青演目瞪口呆:“这小混蛋,还真是个实在人。”
向筠这才忍俊不禁地冲贺征点点头,又对沐青演交代几句,牵着蹦蹦跳的小家伙,领着一帮丫头小厮往冰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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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后,沐青演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侧的贺征。
“你……”他朝贺征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抬了抬下巴,“要我去帮你说吗?”
贺征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薄唇微抿,摇了摇头:“多谢少帅。”
他手上捏着一个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还有一张军府点兵帖。
沐青演叹了口气:“小妹发起脾气什么样,你可是知道的。”
“无妨,”贺征淡垂眼帘,低声道,“大小姐若生气,我也该受着的。”
“你这小子,叫我怎么说你好?”沐青演单手叉腰,指了指他,忽又颓然放下手,“方才没听你大嫂说吗?小妹亲自去做新衣,我琢磨着她搞不好是在做嫁衣。你这上去就当头一棒,她得气成什么样儿。”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贺征嗓音低沉,垂眸望着地面厚厚的雕花青石板。
沐青演看他那模样,再度叹气:“你小子就是个死倔死倔的驴脾气。这些年家里谁拿你当外人了?谁瞧不起你了?你看看你,十年了,还‘都督’、‘少帅’、‘少夫人’、‘大小姐’地叫……你们京畿道的人就是屁事儿多!”
贺征原本出身京畿道,在战乱中流落到利州来已近十年,可骨子里始终带着京畿道少年特有的那种矜贵端方,总有许多固执的繁缛讲究。
沐青演实在闹不明白,贺征虽生在京中,不过长到五六岁就遭逢末帝朝兵败如山倒,被家人护着逃出镐京后,一路辗转流离近两年,到利州又生活了这么久……明年开春才满十七呢!
他在镐京生活的那五六年,怎么就这么根深蒂固影响深远?!简直不可理喻。
“你有志气有抱负有担当,没谁拦着你。这回爹都说了,只要小妹与你愿意,就让你俩成亲后你再走。就你非要拧着来!”
说着说着,沐青演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腿作势朝他踹了一脚。
倒是没踹着,只是足尖扬起劲风扫过贺征的衣摆。
贺征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又默了好半晌后才徐缓轻道:“此去生死不由我,成败亦无定数,也不知何年才能归来……”
他慢慢地对上沐青演的目光,澄澈的眸底隐着痛与割舍:“大哥,我不能这样让她等。”
这是他第一次称沐青演为“大哥”。
沐青演堂堂一个刚硬男儿,都被眼前半大少年这话闹得红了眼眶:“也是,乱世人命如草芥。你这趟往中原去……其实只要话说开了,小妹想来是愿意等的。”
“我不愿意,大哥,我不愿意,”贺征哽了哽,扭脸看向院中的盛夏繁花,“我舍不得。”
他心里那个小姑娘啊,就该被人护着纵着,张扬恣意,一世无忧。
他舍不得让她在未知的漫长岁月里,提心吊胆苦苦等着一个不知能否活着归来的贺征。
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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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沐青霜从织坊回来。
她才进小门就有个护卫趋近秉道:“大小姐,阿征回来了,在您的院门口等着。”
沐青霜耳尖一红,假作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知道了。”
她那根同心锦腰带才织了小半截不说,模样还丑兮兮的,真是尴尬。
慢妥妥踱回自己院子,沐青霜大老远就瞧见贺征单手负于身后,长身立在院门口。
青衫少年修颀的身影被夕阳的金晖拉得长长,斜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他的眉目迎着光,是最最好的少年模样。
盛夏黄昏,即便日头即将落山,在外站着也还是觉得烫人。
沐青霜心疼地小跑过去,扯了他的衣袖就往院中去:“说多少回了,你若找我,直接进去就是,谁还敢将你打出来是怎么的?”
“你是大姑娘了,总得讲究些,”贺征喉头紧了紧,“便是都督与少帅也没有任意出入你院子的道理。”
沐青霜忍住踹飞他的冲动,微恼嗔道:“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大哥!跟他俩学个什么劲。”
贺征垂眸看着她攀住自己衣袖边沿的纤细手指,心中有百味杂陈翻涌。
两人进了沐青霜的书房,贺征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关门。
沐青霜也习惯了他这些破讲究,倒不与他争执,径自懒散窝进书桌后的椅子里,坐没坐相地踢了踢桌脚。
“有话坐着说啊,站那儿显你高呢?”她唇角轻扬,略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呵欠。这半个月给她累坏了。
她打定主意,等腰带织好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摸踞织机了!破玩意儿真折腾人,她情愿拎刀弯弓也不想再碰那鬼踞织机一把。
贺征没坐,只是走上前,将背在身后良久的手伸出来。
精致却内敛的雕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持郑重,是贺征惯会喜欢的那种。
沐青霜心中一悸,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她讪讪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裙摆,清清嗓子:“给、给我的?什么、什么东西?”
她难得这么虚伪……不,这是小姑娘应有的矜持!
“嗯,给你的,十六岁生辰礼。”贺征垂眸,嗓音沉沉。
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羞赧,沐青霜僵笑着低头嘟囔:“你这人……我生辰还有大半年,哪有人这么早就送生辰礼的?莫不是在暗示我三月里没给你准备生辰礼的事?我没忘的,只是那时在赫山嘛,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给你,明年我一定提早给你备好。”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羞涩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一直说话,仿佛这样可以掩饰什么。
有点儿傻乎乎,简直对不起沐小霸王的名声。
不过,她觉得贺征一定也是因为羞涩,才故意将定情礼说成生辰礼的。
她指尖颤颤地打开檀木盒子。
里头是一只开口银镯与一只开口银指环。
按照利州风俗,定情银饰中还应该有一条示意关系亲密的镂花银腰链。
这才是定情礼中最重要的一件。
相较起来,银镯与指环没有那样亲密的暗示,寻常家人、亲朋都能送。
沐青霜小小声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扁了扁嘴。
也罢,贺征对利州风俗向来一知半解,知道要送银饰也算难得,她就不计较这些了。
她小心地拿起镯子与指环,细细打量了一番。
镯子与指环都是“凤凰回头”的模样,却不是利州惯见的那种简单豪爽的模样。
镯子与指环上都细细密密缠了一小段雪青色丝线,凤凰羽翼下都挂着一颗青金石。只是镯子的凤凰羽翼下还多坠了一串银丝流苏、一个芙蓉石做的小小福气葫芦。
雪青色丝线与做点缀的同色青金石使这两件银饰莫名多了一种张扬傲气,镯子上的银丝流苏与芙蓉石福气小葫芦又透着端方雅致的矜贵。
沐青霜敢打包票,这两件东西眼下在利州地界上绝对是独一份。一看就知必定是贺征按照他小时的印象叫人做出来的。
她红着脸抬头觑了贺征一眼:“我……就收了?”
说完飞快垂下眼。
“嗯,”贺征抿了抿唇,“盒子底下……”
不必他说完,沐青霜已瞧见了。
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利州军府发出的点兵帖。
沐青霜神情骤冷,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去利城,是参加军府的武卒考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