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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黄昏总是不期而至的,仿佛街上那个半疯的醉鬼,总会在深巷定时飘过你的视线。供销社门前是小镇赶场的农贸集市,每逢三六九日,山胞们就要从四乡八野赶来,可怜地在此交换一点零碎的山货,再购取盐巴肥皂。散场之后,雯总要独自清扫门前的街道。白天的满地狼藉,乡民原已见惯不惊;自从出现了她,整个小镇的街道,似乎也都多了一些鲜亮。青石板嶙峋地闪亮在土墙灰瓦之下,显得这条道路也能通向文明世界。
那夜的黯然离别,我似乎如遭重创,恍若巴地传说中的中蛊一般,病恹恹的几天不思茶饭。80年代可怜的青春,还残余着太多后清教徒时代的禁锢;在欲望与清纯的搏杀里,每夜都能听见身体内部的刀枪迸鸣。
我依旧不能放下她,在小街的首尾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漫长的隧道。我迷失在这个黑暗的甬道之中,虽然看不见出路,却知道前方一定会有光芒。我如果止步不前,则一定会沉陷在我的黑夜。因此我只有盲目地前行,每一步努力,似乎都意味着对她乃至对光明的接近。
乡政府墙角的白菊花忽然盛开,在孤零零的草丛中,在那些庄严的政府牌匾下,白菊花真是不合时宜地绽放着。看见这样静静闭合和绽放的花,又勾起我对她的思念。我特意去摘下了一束,像捧着一份聘礼,在沿街的注目中,向她的所在奔袭而去。
如我的想象,她正好在扫街。抬眼看见我,妩媚一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有些调侃地说:好久没见你,成稀客啦!
我只好掩饰地说:我下乡去了几天,顺手摘了一些花给你!
她故作轻松地戏谑说: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哟!
我们会心一笑,她忽然有些脸红,仿佛一时出言不逊而有些张皇失措。她急忙改口说:喂,明天周日,龙洞村的覃幺妹出嫁,今晚请我去陪哭十姊妹,你想不想去看热闹?
我那时还不是很懂乡俗,问她陪哭什么啊。
她说这里的土家人嫁姑娘,要请十个闺中女友去陪哭,这叫哭嫁,实际是唱着歌流着泪告别少女时代。
我一听这个挺有趣的,立马表示我去我去!
她回屋简单装扮了一下,我们向夜色掩映着的一个土家吊脚楼走去。那门前早已人来客往,虽然简朴地布置了一些红花绿叶,倒也显出几分喜气洋洋。闺房中,七八个姑娘围火塘而坐,两女扶着将嫁的新娘入座,席上摆着糖果酒水,一切按土家族习俗古礼在进行着。
雯悄然入座,她一直是小镇的一道靓丽风景,即便她今天穿戴尽量本土化而不显颜色,依旧还是被大家所瞩目。女孩们纷纷让座,各自的礼数都显出山中世界的古雅。我在旁边人群中围观,看着她几年的时光,竟能真的融进这个穷乡僻壤的百姓世界,既有一份欣赏,更多一些怜惜。说不出的一种苦涩,夹杂一些酸辛——难道她的未来,也就是这座山中某个哭嫁的新娘吗?
我正想着,一个主持的女宾朗声说道:明天幺妹就要出嫁了,今天请各位亲朋好友来唱陪十姊妹,热热闹闹送新娘;唱赢了的吃糖,唱输了的喝酒。我这就开台了啊!
高山下雪低山流,
今晚陪歌我开头。
新打剪子新开口,
剪出牡丹配绣球……
土家族的哭嫁之礼,歌声中有调侃有祝福,但更多的似乎还是有一种悲伤和幽怨。尤其那种音乐的调式,带着哭腔,自由的节拍,尾音拉得很长,听上去确实如泣如诉。轮到新娘唱的时候,她那些闺密姐妹开始抹泪——
一哭我的妈,不该养奴家,养大奴家要出嫁。
二哭我的爹,全靠你当家,姊妹兄弟你养大。
三哭我的哥,姊妹也不多,处处地方让着我。
四哭我的嫂,把我待得好,泡茶煮饭是你教……
另一屋里陪坐着一些老人,新娘父母似乎也在闻声抽泣,客人在劝慰。一切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仪式,但这样的礼仪之中,却又蕴含着千百年来的古道人情。终于轮到丽雯开口唱了,我急忙竖起耳朵,第一次听她那接近山歌的温婉歌喉——
高山砍树劈成柴,
石头烧出石灰来。
将妹真心点着火,
烧成灰土露出白……
我几乎不敢正视她泪光闪烁的眼睛,深感她的全部歌声都是在为我倾诉。多么好的女人啊,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无法走近呢?她究竟在拒斥着什么?
哭嫁都是整夜的礼仪,半夜亲友还得一起消夜喝酒。到了凌晨,远远听见唢呐锣鼓的声音,大约是娶亲的队伍快要到来。新娘家门前,也开始鞭炮齐鸣,张灯结彩,按土家族规矩举办着迎亲的仪式。
新郎家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沿山路而来,新娘家则张罗“拦门礼”——一溜的八仙桌挡在门前,迎亲的要对歌,对赢了一桌就撤一席……新娘要踩过一个个升斗,撒出大把的竹筷,然后哭别父母,由自己的兄弟背上轿;迎亲的押轿娃要亲手锁上轿门,送亲客则要杀雄鸡绕轿滴血。轿子在门前正反三转圈,仿佛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似的依依不舍,迎亲队伍才能带着新娘迤逦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