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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是一片平坝,寨子像一个倒置的酒杯,坝子上的水田冬天闲置,盈盈地泛着白光。
很多时候想不通,古代的人民究竟是怎样发现这样一些绝地,迁徙开发而世代生存于此的?最初来的人,是想要逃避什么还是被处罚至此?在这样孤峰独立的山寨,完全靠雨水和渗水存活,一代代山胞,照样能开垦出水田坡地,自给自足地繁衍烟火。
雯的父亲几乎是唯一的外来人,他和此地的土家人形貌、言语都格格不入,但善意是唯一可以辨认和沟通的。山胞们不辨京都政治的颜色,只是凭借交往的礼数来认识好歹是非。对他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先就存了一分敬重。说起是监督改造,更多的时候,他却是山寨里的贵宾,但凡婚丧嫁娶,都要请他坐在首席。
一个知识分子,即便活在最极权的时代,只要他心性善良,处世平和,并不难在这个世界求个怡然自洽。那些偶尔需要写字的山胞,会拎着野味腊肉找他。他但凡有体力不支的劳务,总有木讷的汉子们帮他完成。远离了政治纷争,他却在这样的穷荒之地,似乎真正地找到了自由。
雯的父亲那时并不算太老,五十几岁的人,只是因为特殊的岁月,而显得有些老态。他的茅屋在寨子的一角,后边是漫山的竹林。那些野生的斑竹,粗壮高大,浑身印满泪痕,仿佛累积了一世的伤痛。
他对我的再次到来,仿佛有一点意外。他似乎不经意地看看他的女儿,感觉想从雯的眼色中找到一点格外的答案。雯依旧不动声色,意思是不需要父亲为她担忧什么。我和老人寒暄,显得像一个忘年之交一样的亲近。
茅屋虽然是泥巴竹篾砌起的土墙,但是还能保温。屋中间的火塘烧着树根,温暖得像一个旧时代的余荫。火塘上面是竹筒做的吊钩,土家人叫梭筒钩;吊钩是一个倒竖的树枝,上面挂着土家族的鼎罐。在梭筒钩的上方,则是挂着的一堆腊肉,那些肉在烟熏火燎之下,漆黑但泛着油光。
我们仿佛回到了中世纪的时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整个茅屋顿时有了家的味道。雯是那种手脚勤快的女人,她不许她爸插手,要我们围炉喝茶。她则迅速地在另外的柴灶上准备饭菜,柴火照亮了她的容颜,明眸在火舌中闪烁,波光潋滟。
老人即便落魄江湖,依旧有着自己的考究生活。他拿出一个陶罐,在炭火上烘烤,然后取出蜡封的另一个陶瓶,掏出其中的茶叶,放进已经巨烫的陶罐中抖动。茶叶被脍炙出一种浓香,弥漫在寒夜中。然后再从吊着的鼎罐里注入开水,但听一声吱吱作响,仿佛茶叶和泥陶的交欢呻吟。之后,他拿出几个土碗,开始和我分茶慢品。
他说,这是烤茶,是寒山中的老农的喝法。比煮的茶要香,比泡的茶要浓。茶叶是山里的野茶,且是秋天的老叶炮制,就像饱经沧桑的人物,要比初出茅庐的有味。
他的斟茶都循着古礼,即便对我这样的儿女辈,一样存着敬重。
不多时光,雯就做好了几样菜蔬,一一端上火塘边。冬笋腊肉、山椒野鸡、苦菜豆腐。每一样都像出自一个农妇手中,地道地泛出山野的浓香。她爸打开一个老坛子,用竹筒做的提子,拿碗接出苞谷酒来。我们开始对酌,雯也洗手乖乖地坐到了跟前。
山里的苞谷烧是农民的私酿,如果不兑水的话,头道酒至少也有65°以上。虽然在雯父的老坛子里封存已久,去了新酒的火气;但一口下去,依旧感到如一道火舌卷过喉咙,再热烘烘刮过食道,然后在胃里一阵滚烫。我像狗一样伸出舌头乘凉,老人看着我不禁笑了起来。雯有些嗔怪地说,又没人跟你抢,莫喝急酒啊。
老人微笑道,慢慢喝,没事,山里冷,这酒驱寒,也不上头的。先吃菜吧。
雯关切地说,要不先给你盛饭,垫一点肚子了再喝,空腹容易醉的哦。
我摆手说不用。老人说这是可以的,土家人边吃饭边喝酒,谓之“烤夹桌”。原本山里人的风俗,也可能是饥荒年代留下来的习惯吧。
我双手举起酒碗到额前,恭谨地说:叔,这碗酒我先敬您,我是特意来跟您告别的。我马上要调回城里了,以后,也可能还要走得更远。我专门给丽雯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您,希望能得到您更多的指点。
老人仿佛尽在意料中,微笑感叹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走,肯定是对的。你也算是这方水土尚未多出的新科大学生,听你谈吐不凡,似乎也别有怀抱。老朽不免偶尔生出一些隐忧……我急忙说,就想请您多多指教才来的,您尽管直说。
老人和我碰碗,对饮而尽,仰头向茅屋草顶,脸上忽然泛出一种忧伤。他一口酒吞下去,半晌,喟然长叹曰:人啊,年轻气盛,就容易恃才傲物;胸有异志的话,就难免不与人群。而眼前的世道人心,往往又不容木秀于林!如果不得志吧,你的性格多半又不肯甘居人下;一旦得志,我又担心你被枪打出头——这也算是人生的两难困境啊……我有些犹疑地问:其实,我也常常在犹豫,究竟是努力出山,去所谓的大都市闯荡一番天地好,还是安居故土,读书写字,自得其乐为好?
雯在埋头吃饭,似乎不想参与我们的话题。我不自觉地转头向她,若有所指地说: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想再出去拼搏什么的。城市我也见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谓富贵荣华,原本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就算是在故乡这山中村小,当一个普通老师,我想我也可以心满意足的。在哪里生活都一样,重要的是你跟什么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我的看法。
雯给她爸爸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爸,你边吃边聊吧。她又抬眼有点狠地盯了我一眼,轻声但严肃地说:能走的时候不走,走不动的时候就会后悔。你看我爸,现在去县城都要打报告,这就是所谓你的故乡。哪里黄土不埋人啊?有什么故乡他乡的?
她的父亲看了她一眼,吃完她夹的菜,轻声说:故乡,故乡,唉,其实故乡是很多人的一个情感陷阱。我的故乡在鄂东,假设当年我没有上学出来,命运又会是如何呢?能比我那哥哥好吗?
他怎么了?我插嘴问。
雯低声说:一个你想当的乡村老师,“反右”被打成“右派”,自杀了。
老人也不看我,接着说:父母没了,亲人没了,其实,你的故乡也就没了。故乡永远不会因为你的爱,就一定会对你多一分温情。甚至,假设你稍微出众一些,还会多一分嫉妒。你看这公母寨,既不是你的故乡,也不是我的;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在这里反而多得了这么一些敬重。而另外一个当年的所谓地主的儿子,同样是被从外地发配回来的,这些乡民就反而会多一些疏离。人情世故,看多了,你才知道凉薄。
我有所触动,继续发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出山,究竟要干什么?也许出去转一圈,最终又回到起点。我这不已经转了一圈,还不是又回来了。您看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老人皱着眉头说:你……现在,或许有些颓废,山中岁月,是很容易消磨意志的。本质上说,你的生活和事业还远远没有开始。放在我们那个年代,就这样困顿山野,也不失为一种偷生之道。但是,我观察今天这个时代,还真是有种希望所在的。三千年中国历史,走到现在,或许也真的该要融入人类文明世界了。我也随时听收音机,知道改革开放已经势不可挡,这是时代的洪流,你当然应该弄潮其中。过去我们没有机会,现在国门渐开,你能走得越远越好……您遭受这么多委屈和不公,为什么还对这个时代充满信心呢?我问。
老人接着为我们斟满酒,继续说:个体的悲剧,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实在无足重轻。我们那一代所谓的造反派,并非都是喜欢打砸抢和阶级斗争的野心家。很多人之所以伺机而动,原也只是看不惯那十七年的专制和愚蠢,希望重建一个新世界——只不过都是历史沙盘中的一个小卒,被无常之手操控于股掌之间了而已。我早在“文革”中期,就已经看明白此中奥秘,只是已经卷入其中,无法靠岸下船了。那么个人为此承担惩罚,实在也无所谓。三中全会对“文革”的否定,以及对毛的评价,我都是认可的。中国人要想走出这个困境,必须是进一步改革开放。你们这一代生逢其时,是应该为此参与并努力完成的。
雯有些忧心忡忡地插嘴说:爸,你鼓励他远走高飞,我支持。但是,你鼓励他去推进时代的那些话,我觉得不妥。我不懂政治,但我对这些改造社会的理想之类,真的不感兴趣了。人一辈子,好好活你自己的就行。
我对着雯嘟了一下嘴,笑道:听你爸说。我当然不是完全没有理想的人。
老人笑道:是啊,我是能看出你别有怀抱的。要真把你窝在山里,你也是不甘的。话说回来,人生百年,完全不输不赢地坐等老死,也太乏味了。我来了,我走了,人世间还能留下几行脚印,才算没有白来一趟。
我说: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了,但愿不负前辈期望。
老人拿起酒约我对酌,说: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一路走好。别的不敢说,只想送你几句话——第一句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弯腰屈膝去拾取。第二句是,人都会遇到打击,只有打不垮的才可能成为英雄。另外嘛,抄一句泰戈尔的诗给你:不用留恋道旁的小花,在你前行的路上,沿途的鲜花会为你竞相开放。
我急忙说谢谢您!真想终生受教啊!
老人忽然有些黯然地说:信口胡诌,仅供参考。人与人的缘分,也都是有限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