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野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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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是我们可以挽留的。

    我们在80年代曾经迷狂追求的那些激情生活,放浪无羁的自我流放,绝弃功利的奋斗与挑战,耽溺于过程之美而忘却目的之爱情历险;甚至最纯粹的诗意栖居和艺术行动,一切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像一束毫无结果的谎花了。

    许多人的简单热情,自命不凡的救世意识,弱不禁风的宏愿壮志,幼稚的青春狂怒,都烟消云散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变地支撑我们的精神窟窿呢?曾经赖以立身的史诗精神、英雄主义以及最后一点罗曼蒂克,都在一次挫折之后成为绝唱。似乎从此媚俗、拜金以及广泛的物质主义正如海潮倒灌,几乎摧毁了五四运动以来几辈知识分子惨淡经营而又菲薄如纸的理性堤岸。

    我辗转于夏民客厅的竹榻上反侧难眠。我听见不远的工区上,沉重的打桩机有气无力地捶打着地壳,积淀了无数年腐朽灰壤的地皮,仿佛随时都有龟裂的危险。建设者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又将堆砌出一座什么样的娱乐城呢?午夜的热风透户而来,夹杂着城市上空经久难散的人臭,比骡马市场的空气略有不同的是,它还混合着无数化学物质的怪味。

    数年了,第一次独自睡在一间房里。没有安全照明灯那微火般的黄光,没有半夜查铺的手电光;没有一群精力过剩的男人嘹亮的鼾声;没有恐怖的梦呓者的鬼哭狼嚎。除了机器正抽打大地之外,整个世界都在昏睡,宁静如荒原。

    狭窄的客厅在视线中渐渐扩张开去,我感到我仿佛正缩小置放在一个辽阔广大的壁龛中,僵尸般了无动静。忽然,我隐隐听见一种咯吱的响声,就在我身体内部或是下方,像骨节风化折断的粉碎之声,但没有痛感,神经已麻痹,我绝望地梦见自己正一点一点地风化为一具干尸,在这个懵然撞见的巨变时代面前薄如蝉翼,且轻若鸿毛。

    我行走在一段繁华的大街上,像漂流在峡谷深涧中的一粒浮沤。所有临街的门窗都变成了商店,形形色色的招牌金碧辉煌。无数大大小小的电声音响奏鸣着,永远无法听清楚到底是在唱歌还是放音乐。缓缓流动的各色车辆像一支沉默的游行队伍,耐性极好地躲闪着行人穿梭而过。女人们依旧像色彩斑斓的昆虫,大多歇在某个肥厚的臂弯在人流中摇曳向前;偶尔单身行走的,一般也是中年以上妇女。

    我往一个商店门前停步望了望,门前端立着一个少女。我看着似曾相识,她突然含笑着向我递来一张纸,我想象不出来今天还会有人散发传单或是给我递情书。惑然地盯了她一眼,她柔和地浅笑一下又向第二个男人递出一张同样的纸。我低头看这张纸上印刷的文字,题头大写着:“解除你的隐忧,增加您的性趣。”下面是“请使用男性磁疗壮阳环”以及功能说明。我苦笑了一下,摇头径直前行。

    前面路口边的屋檐下围着一圈人,远远就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吆喝:“看稀奇,看古怪,七十岁婆婆怀头胎,八十岁爹爹谈恋爱。看啊看啊!下珍珠赔玛瑙,下飞机赔大炮,下一个嫂子赔两个婊子……”

    我凑近一看,果然是在玩三张牌的赌博。这是江湖“干艺”班子最流行的一种骗局,两张点牌一张花牌,通过手上技巧及冒充观众的媒子的配合,骗取那些贪财下注者的钱物。我仔细一看,那口中念念有词的正是比我早半年满刑的“三点”,没想到这家伙又重操旧业了。

    我不动声色地凑上前去,他很快地又甩出一局,口中嚷道:快下注啊!莫错过发财的机会啊!围观的人清楚地看见他把那张花牌甩到了右边第一张,便有人把十元币押了上去。我想跟他开个玩笑,便从夏民给的钱中抽出一张百元钞,往他左边第一张上押去。这是人们绝对认为错误的押法,但恰好花牌就会是此张。

    我刚一押上,他便一惊,倏然变色,他可能以为碰到有人存心来搅局了。抬起头来望着我准备套“春典”,愣了一下,终于认出我来。他神秘一笑,立即把三张扑克翻了开去,把另外两张上押着的钱往我手中一送说:“这位先生赢了。”众人有口难言,散了开去。

    他手下的几个媒子还没明白,从周围朝我包夹过来。他把我一挽笑骂道:“我这是强盗遇到打劫的了!伙计们,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拐子!收篷,不玩了。我陪这个哥到玉堂春去潇洒一下。”他对那几个吩咐完,才回头又扯起我边走边说,“几时回来的?也不先把个点,我去接你唦!”

    我说:“出来一些时候了,突然宣布的,谁都没法说。”

    “好好,咱们好生聚聚!先去洗个澡,把牢气除除,挂个财星就一口,我晓得才出来都吊得大!”他依旧用的号子里的一些黑话,意思是要帮我找个小姐解解馋的意思。

    我把手上刚才接过来那张广告纸给他,苦笑说:别费那个劲了,哥还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呢,还是喝酒去吧。

    “三点”是个趣人。他本名姓朱,早先在一个家具厂上班,后来厂里转制,号召工人自谋生路。他既无本钱又无背景,只好跟街坊里的一些混混一起学“干艺”。干艺是江湖五花八门中的一种,由来已久;一代代拜师授徒传下来,竟自成了一门下九流的骗术。到底是谁设计了这样一些绝妙的骗局,已无从考究了。

    他也因为这个被判刑,在狱中喜欢跟大家玩牌。每次玩“关三家”,他总是被我关住最后一张,揭开来永远是最小的“三”,于是大家就戏称他为“三点”。

    坐下喝酒,我问他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他愤愤不平地说:你才出来,不晓得。这世道,没咱们的路走了。老哥你算能人吧?你告诉我,接下来你能往哪里去……

    那时,我其实也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别人的城市晃荡了一段,我决定要彻底告别这个伤心的码头,北上京都打工。临行之际,我带着朋友们凑来的最后一点盘缠,决心回故乡去取回父亲的骨灰,迁葬回他的老家。我阔别故乡已久,心如寒冰,衣衫褴褛地归来,不准备叨扰任何故旧。

    那已经是春节的前夕了,山城利川一如既往地被严寒笼罩。四周的半山上都是残雪,世界依旧显得荒凉。白天我去殡仪馆登记签章,取出了寄存在那里的父亲的骨灰。独自躲在一个客栈,生怕遇见当年的朋友熟人。

    薄暮时分,上老街吃了一碗鸡杂面。那熟悉的乡味,又勾起了当年的回忆。曾经一个完整的家,在这深山也算名门的家,就这样消失在残酷变局之后了。我顺着老街溜达,走着走着,忽然就看见了那熟悉的老电影院、理发店,看见了丽雯他们家在城里曾经居住的阁楼。

    我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昨日重现——那时经常不经意地在放学路上,尾随她消失在那转角楼梯上。而今,木楼歪斜,恍同一个百病丛生的老妪。她的父亲流放归来了吗?她还会在这个黄昏出现在我绝望的视线中吗?

    我心惊胆战地逡巡在街对面,遥看着木楼上依稀犹亮的灯火。再也没有钩针编织的白纱窗帘,再也不见窗台上那些曾经摇曳的兰草梅花。她肯定没有回城,或者就是去了远方。远方有多远,十几年人世沧桑,我再也无从捉摸了。即便她此刻仍然寄居那楼上,我还有勇气攀缘而上,倚门对她深情地说:我终于归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