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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进京时没看到傅辛函及那名亲卫, 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京城大乱,死伤无数, 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已经在动乱中死了。
反正对他而言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用完之后随手可以丢弃的, 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 只要大局已定就够了。
于是他放心的入宫,等着在众人拥簇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但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一张已经收拢的大网,在他入局后瞬间便收紧了最后的口子,将他的人马一网打尽。
琼华公主让人伪装成端王兵马的样子从密道进宫, 将宫内属于端王势力的人尽数诛灭, 并安排了人马在端王进京后封死所有密道出入口。
端王之前一直盯着文惠帝的动作,连他看重的那几员大将也都着重让人暗中监视着, 就怕自己的意图被文惠帝察觉,调兵遣将阻挡他入主宫中。
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自己的妹妹琼华公主。
文惠帝竟给了琼华一支三千人的兵马,这三千精兵也不知从何而来, 恍若神兵天降,实力远超寻常兵马,换上端王兵马的服饰后更是将真正的端王兵马打了个措手不及,转眼间便扭转了局势。
端王退路被堵死,当场伏诛, 一干乱党也或被当场斩杀, 或被投入牢狱。
武安侯府原本只有傅辛函一人参与了谋逆, 但端王兵马进京后便派人控制了各大勋贵世家,武安侯府也在其中。
这些世家被控制之后,便有人游说他们支持新帝,这个新帝指的当然不是太子,而是端王。
可端王当时还未入京,虽然城中情形看上去已经无法逆转,但绝大部分世家在没有看到最终的结果前还是不肯就这样顺从。
因为不顺从还能得个忠心的名声,就算将来端王真的登基了,也不见得会为难他们,毕竟他还需要世家们的支持,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杀光。
可若立刻就答应了,万一事情再出现什么转机,端王最终还是没能当上皇帝,他们就也成了端王同党,将会被视为逆贼,那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武安侯为官多年,又向来懂得钻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却从端王部下口中得知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琼华公主的驸马傅辛函竟然早已加入了端王阵营,且还有许多他的亲笔书信为证,就算他想撇清也是绝不可能再彻底将武安侯府摘干净了。
哪怕最终端王事败,朝中其他人都能一切如常,甚至能因为这次誓死不从而博得一个好名声,武安侯府也是绝不可能的。
傅辛函是他武安侯的儿子,琼华公主又是文惠帝最宠爱的公主,就算这件事武安侯府从未参与,都是傅辛函一人所为,但他背叛朝廷背叛公主已是事实,文惠帝又怎么可能不迁怒武安侯府?
即便不抄家灭族,今后再想恢复往日荣耀也难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选择投靠端王!反正就眼下局势来说本也是端王的赢面更大!
于是武安侯不再犹豫,选择加入到了端王阵营中,成了京城第一个投靠端王的勋贵之家。
这个决定让他最终带着武安侯府的所有人走上了绝路,全府上下尽数处斩,无一人幸免。
而为了傅桐的名声,为了长公主的声誉,傅辛函谋逆一事则被掩下不提,他的死因也成为得知父亲投靠端王后羞愤交加,自尽而亡。
如此一来,傅桐就不再是逆贼之子,再加上琼华公主护驾有功,武安侯的爵位便改由他来继承,原本的武安侯则在死后还被贬为庶民,连祖坟都没能进。
至于跟他那儿子有染的萱德郡主,则在事败之后不久就和端王一同被处死了,连带着腹中那个未出世的胎儿。
琼华公主让人暗中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将傅辛函与萱德郡主葬在了一起。
下葬那日她亲自去了,看着连棺木都没有,只用两张席子随意裹着丢在土坑中的两人,冷笑了一声。
“你不是喜欢她,觉得她才是真正理解你,爱慕你的人吗?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永远在一起。”
说着便抬了抬手,让人开始填土。
下人一边填土,她一边在旁冷冷说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问过端王府的下人了,他们说赵雪晴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因为你虽然也曾与她苟且,但是算着日子,与她的孕期却是对不上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她笑了笑,神情冷漠。
“我还真不至于为这种事骗你,因为不管她这孩子是谁的,你与她有染都是事实,是事实,就不可原谅,跟有没有这个孩子没关系。”
“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我也不知道,不如你问问如今在你身边的人?”
她说到这再次扫了眼已被薄土覆盖的尸体。
“可惜她也没法告诉你,因为她的面首实在太多了,多到她自己都不一定记得清。据说她那死去的丈夫就是亲眼目睹他和自己的弟弟有染而被活生生气死的,等你到了阴曹地府,问一问那个可怜的男人就知道了。”
尸体在她的话语声中被埋上,但埋的并不深,薄薄一层,连个土堆都没有垒起来。
而这附近时常有野兽出没,也不知这两具连棺椁都没有的尸体能安稳的在地下躺多久,会不会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就被野兽挖出来,成为它们的盘中餐。
…………………………
端王谋逆之事尘埃落定,文惠帝身体不好,此事过后便禅位于太子,由太子登基,成为大周新一任帝王。
琼华公主将手中兵马尽数交还,回到公主府安安心心带起了孩子,登基后的太子为表谢意,将公主府旁的两座空宅也赐给了琼华公主,使原本就占地不小的公主府成为整个京城除了皇宫以外最大最奢华的宅院。
这一举动让京城许多人都看出琼华公主圣宠不衰,想要攀龙附凤的人也就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有自己一心想要当驸马的,也有如当初的武安侯那般想舍弃一个儿子去当驸马,以此手段来博取圣心的,但无一例外,都被琼华公主拒绝了。
起初大家以为她只是刚刚丧夫,一时还没从之前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好了。
毕竟她是个女人,还正年轻,又是公主之尊,难道还会为了那傅辛函守一辈子吗?
可他们都错了,傅辛函本就是琼华亲手所杀,她在几年前就已经对他没有了感情,又何来的悲痛?
即便有,也只有恨。
因此当她许多年后仍旧没有再招驸马,许多人都以为她是对傅辛函用情至深,陆续放弃的时候,只有当年亲眼见证过那件事,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人明白,并不是。
“可就算是恨,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吧?”
王重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喝了些酒,微醺,但神志很清醒。
当初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弱冠,当得起青年才俊几个字了。
京城不知多少女儿家芳心暗许,其中不乏勋贵世家的女子,他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心属长公主琼华。
向来放荡不羁在庆隆帝面前都不大守规矩的人也唯有面对长公主的时候需要喝酒壮胆,不然很多话并不敢说。
长公主和以往一样低头看书并不理会他,他心中气恼,将那书一把夺过。
“当年你说我年纪小不懂事才会一时冲动想要娶你,等将来建功立业了定然就清醒了,不会再有这种念头了。我说我不会,你不信,让我过几年若还有这个念头再来找你说。”
“如今我已及弱冠,心中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是意气用事,你又为何还是不肯理我?成与不成,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不成。”
长公主如他所愿的给了他一句准话,语气淡淡,神情冷漠。
王重天一噎,立刻就反悔了:“我不想听这个!”
“不是你让我给你句准话的吗?说了你又不爱听,那你还让我说什么?”
长公主又把被他抢走的书拿了回来。
王重天气结,一把按在书上不让她看:“为什么不成?你给我个理由!”
“你我年岁相差太多,不合适,这还用得着说吗?”
眼前的少年据说是一位不世初的高人膝下的弟子,因文惠帝当年对这高人有恩,高人才帮他练出了三千精兵,并派遣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来助他平叛。
奈何这弟子一下山就不想回去了,盖因在这皇城中遇到了一心仪的女子。
那年端王造反,王重天也成了文惠帝交给长公主的三千兵马之一。
他说是来帮着师父报恩,助文惠帝平叛的,其实就是来凑个热闹,看看山下好不好玩,造反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要是能顺便砍下端王狗头给文惠帝交差当然更好了,至于其他的叛军就让别人去杀吧,他可不想溅一身血。
结果事与愿违,还没跟长公主一起入宫就先看到她的丈夫要杀了她的儿子。
为了救下这个孩子,他先砍了那个端王亲卫,又打算继续去砍那个驸马。
反正在他看来这种连亲生儿子都杀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杀,至于长公主没了丈夫,那孩子没了父亲之后会怎样,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举起的刀眼看就要落下的时候,小公子却先被人救走了,然后驸马被人一刀捅入心口,下手又准又狠,顷刻间便没了性命。
那杀了驸马的人,正是当朝公主琼华,也就是如今的琼华长公主。
王重天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在她问自己的时候数次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你杀了自己丈夫时候的样子很好看”吧?
但是这些年一直在他脑海萦绕不去的,确实是她当时决绝出刀的一幕。
他想她一定是恨极了他,才会那般决然,一分一毫也没有偏差,正捅入他心口。
可是一个女人,又该多绝望才能做到这一步呢?
王重天想想就心疼。
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女人,但就是觉得她那时候心里一定很痛苦,很难过,仿佛真正被人捅入心口的是她自己。
王重天不是个磨蹭犹豫的人,在确定自己的心意后不久就向长公主言明了,但长公主显然没当真,把他当个毛孩子。
可这毛孩子坚持不懈,脸皮还特别的厚,不像别人那样被拒绝一两次后就放弃了,又或者即便坚持也是含蓄矜持的。
他热烈似火,硬要用自己的温度将长公主那颗已经坠入寒冬的心暖化不可。
长公主起初只是看重他的才华,让他帮自己暗中再组建一支精兵而已,哪想到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初次听到他的表白时吓了一跳,险些以为他是仗着自己将组建赤影阁的事情交给了他,两人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他就要以此逼她就范。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这毛孩子心思单纯得很,直来直去像根木头,表白就只是表白,没掺杂任何其它的东西。
而且说不定,当初他答应帮她,就是因为对她有了这种心思,而不是看重她许给他的那些利益。
这点在后来也得到了印证,因为王重天没有她的帮忙,一样做到了高官厚禄,让庆隆帝对他恩宠有佳。
长公主那时便觉得有些头疼,赤影阁当时才刚有起色,选拔上来的那些人还没有训练好,且一个个唯王重天马首是瞻,换人是肯定不行的,但让她为了这个就跟王重天在一起,那更不可能。
所以她拒绝了很多次,后来实在烦了,才说出让他过几年再来说的话。
因为在她心里确实是那样想的,觉得王重天就是年少单纯,又没怎么经历过世事,才会喜欢上一个大了他整整八岁,还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独自带着个孩子的女人。
等过几年他经历的多了,见过的女人多了,这份所谓的感情自然而然也就淡了,不会再提起。
但出乎她的意料,王重天的心意竟然真的一直未曾改变,如今方及弱冠便旧事重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不就是八岁吗?”他又委屈又愤怒地说道,“兵部的孙大人快六十了还娶了个十八岁的续弦,户部李大人四十岁娶了二十二岁的寡妇,差的年纪不都比我们大?”
“为何他们都可以,我们就不行?”
长公主皱眉:“他们都是男人比女人的年龄大,而不是女人比男人。我已年近三十,还育有一子,你弱冠之龄成为我的驸马,势必会被人耻笑。”
“我不在乎!”
王重天立刻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旁人的眼光又有何惧?”
长公主看着年轻人坚定的神情,纯粹的近乎灼人的目光,心中十分无奈。
她若年轻个十来岁,还是未成亲的时候,又或者成了亲但没有孩子,说不定都会接受这个感情炽烈如同火焰般的男人。
但现在的她,不会。
“你是怕我像那先前的那个男人般负你吗?”
王重天见她又不言语,低声说道,声音近乎哀求。
“我不会的,咱们都认识这么些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若不信,将我这颗心挖出来看看就是了。”
说着就去拉她的手,要覆在自己心口。
他与长公主相识多年,又经常黏在她身边,知道她这个人看似冷心肠,实际上很容易心软。
每次他委屈一些,可怜一些,她就绷不住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了。
他为此还特地去看了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学了不少肉麻的句子,此刻脱口而出一点都不觉得脸红。
可长公主即便再怎么心软,在他要碰到她的时候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让他捞了个空。
“元清,”她说道,“别胡闹了,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大好的前途,京城无数世家贵女可以任你挑选,你……”
“我不喜欢她们!”
王重天伪装出来的柔弱瞬间便消散无踪,又成了那个一点就炸的毛头小子。
“她们再好又与我何干?我不喜欢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直白的话语混杂着些许酒气砸在长公主耳旁,换做旁人怕要因他孟浪的言语将他打出去。
可这句话敲在长公主紧闭的心扉上,却发出咚的一声声响,即便没能将那扇门打开,却也真真实实的传了进去,让里面的人听到,并且为之一颤。
多好的年轻人啊,多纯粹干净的感情啊,若是可以,谁不想拥有呢?
但她再也不能了。
长公主不想让他在自己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故意板着脸道:“你不过是一直没能如愿所以产生了些许执念罢了,等你将我放下,多去看看其他女子,就知道我并非你的良配,你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看似美好,实为虚幻。”
“何况就算你是真心又如何?我说过了我们年龄相差太多,桐儿如今都已经十二了,也只小你八岁而已,这些年你们相处的很好,他一直把你当大哥般看待,倘若有朝一日你忽然成了他的父亲,这让他如何接受的了?”
王重天原本想要说什么,听到后面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眼中火光也似熄灭,缓缓低下了头。
长公主以为他明白了,让人将他送了出去,谁知道没过几天他又来了,这次还带着傅桐一起。
长公主不明所以,就听他拉着傅桐说道:“你不是担心桐儿接受不了吗?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只要你答应,他现在就能叫我一声爹!”
说着把傅桐往前推了推。
傅桐其实也是愿意自己的娘亲再找个驸马的,只要这个人对她好就可以。
虽然王重天只大了他八岁,说起来当他爹确实是有些小了,但只要娘亲高兴就好了!
他被王重天说服,张了张嘴,想对长公主说什么,还未开口就见长公主面色骤然一沉,抬手指着王重天道:“滚!”
这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把王重天也吓了一跳。
她平日里虽然严厉,对王重天也多是拒绝,没什么好脸色,但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两个人不敢再激怒她,才刚进来就又缩着脖子鹌鹑似的要退出去。
“桐儿你留下!”
长公主道。
傅桐脚步一僵,皱眉看向王重天,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让他帮自己说说话。
他是被王重天带来的,王重天自然不好就这么丢下他走了,抿了抿唇想求个情,可才刚开口就又换来长公主一记狠厉的眼刀,哪还敢再说什么,留给傅桐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就走了。
事后傅桐再见到王重天,气的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他接连送了许多好东西,又低声下气的赔了许久的不是,才终于让他态度有所缓和。
“你骗我说我娘对你亦是有情,不过是碍于我的原因才不肯答应,我这才同意跟你一起去说服她的。可她那日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请了家法打了我一顿!我身上现在还有印子呢!”
“从小到大她都没打过我,这还是第一次!可见她对你……对你确实没那份心思,你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王重天才不肯听,他坚持认为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打动长公主,所以纵然傅桐那么说,他也只是当时失落了一下,之后没过多久又开始找借口去公主府,还带去了自己刚刚做好的凤翅甲。
这凤翅甲的材料极其难得,他这么多年东拼西凑又厚着脸皮把师父攒的老本儿都给讨要了过来,也只够做这么一件而已,想来长公主应该会喜欢的。
他原以为经过上次的事,长公主一时半会不会见他,他得多磨几次才能进去。
没想到公主府的下人并未阻拦他,让他一路畅通无阻的去了正院。
这样的顺畅让王重天心中反倒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这预感就印证了。
长公主知道他来,已经备好了茶水,等他进门后就将下人都遣退了出去,再次跟他重申她绝不会和他在一起,让他死了这份心。
“先前我以为你只是年轻气盛,一时兴起,过些日子自然就把这份所谓的感情淡忘了,所以有些事情并没有对你说。”
“既然如今你依然坚持,我也看出你确实是一片真心,那就不瞒你了,都说清楚你也好早做打算。”
王重天心头一沉,在这一刻几欲转身逃跑,可他有太想要个结果了,太想明白她为什么死活不肯答应自己。
这好奇与不解让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就听女子缓缓道来:“当年先帝将你与三千精兵交予我手中让我助他平叛,拥立太子登基。事后我虽然立刻便将这些兵马都交还给了朝廷,但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事先对这件事却是完全不知情的。”
“先帝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的端王奸诈诡谲,在朝中安排了不少人马,连太子身边都有,而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些人是谁。”
“为了以防万一,被端王察觉到我们的安排,所以他才没对太子提起,可太子即便当时能理解,但事后呢?”
王重天怔了怔,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可是这些年陛下一直对你和桐儿都很好啊,他……”
“元清,”长公主打断,“圣心难测,你为官数年,多少也该懂得这个道理了吧?”
王重天当然懂,他十六岁下山入世,短短四年能登上如此高位,在朝中无人敢惹,凭借的除了自己的真才实学,当然还有善于揣摩帝心的原因。
长公主当年救驾有功,是庆隆帝的恩人,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报恩,亦或是出于声誉,他登基后都要善待她和她的孩子,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这几年对公主府可谓恩宠不断,还让傅桐进宫跟皇子们一起读书,并经常留他在宫中用膳,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近几分。
原来王重天并未多想,但若陛下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的话……
那这份恩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凭着这几年和庆隆帝的接触,王重天认为这个皇帝并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他对长公主和傅桐,应该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但多疑几乎是所有帝王的通病,庆隆帝又如何能避免?
“我与桐儿之所以能圣宠不断,就是因为我们孤儿寡母,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一旦我重招驸马,与朝中重臣有了什么联系,你认为,陛下会不多心吗?”
答案显而易见。
长公主是个女子,就算曾经掌兵,对庆隆帝来说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她膝下还有个孩子……
一个曾经接触过兵马大权的女子,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呢?何况这个孩子说起来也是有皇室血脉的。
所以只有她什么都不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心过日子,明明白白拒绝所有人,不跟朝中任何人结亲,也不与人过分亲近,这样才能让他放心。
也正是因此无论王重天如何坚持,她都一定不会答应,因为她这辈子已经注定只能自己一个人,只有这样,她和她的孩子才能平安的活着。
王重天几乎站不稳脚,想要像以前那样大声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长公主闭了闭眼,低声道:“之所以不跟你说,一来是不想你因此与陛下有什么隔阂,二来也是怕你憋不住话,在桐儿面前说漏了嘴。”
“桐儿自幼聪慧,当年我那般小心隐瞒,他还是察觉出我跟她父亲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在端王叛乱当日,没有吃我加了迷药的点心,从房中出来,亲眼目睹了一切。”
“倘若让他知道我是因为他才不能……”
她说到这停顿片刻,将中间的内容跳了过去。
“他一定会十分自责,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傻事。”
对长公主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傅桐。
王重天就算再好,她也不会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儿子。
这是一道不需要任何考虑的选择题,王重天必输无疑。
他争的过这世间所有其他男子,也争不过她的亲骨肉……
王重天再次离开了公主府,连带着他准备多年,特地为她制作的凤翅甲。
长公主拒绝了他的心意,也拒绝了他的礼物,一样都不肯收。
他心中万般不甘,却也只能颓败的离开,在此之后再也没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过自己的那些念头。
他知道提了也是无用,而且还会成为她的负担。
但他依然坚持不肯让傅桐喊自己大哥,仿佛这样就能始终抱有一丝幻想,终有一日她会答应他似的。
…………………………
傅桐成亲的前一日,跟王重天一起喝了顿酒,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了。
王重天拍着傅桐的肩道:“我虽不是你亲爹,却胜似你亲爹,来,叫声爹听听!”
傅桐因为醉酒两颊泛红,一把推开他,笑道:“滚!我娘都没答应呢,你算我哪门子爹?”
王重天被他推着顺势倒在了地上,抬腿踹了他一脚:“将来我若真成了你爹,你且记得今日这声滚!看我怎么收拾你!”
但这样的将来永远都没来,且很快就结束了。
就算长公主同意,他也不可能叫他一声爹了,因为傅桐死了。
傅桐的妻子体弱,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去了。
傅桐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身子向来强健,但没料到竟然也因为一场风寒一病不起,换了几个太医来看都是无用,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傅桐染病的时候王重天有事出京了,但他离京前曾像往常一般让人给长公主留过话,有事的话立刻派人去找他,他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得到的回复自然也是一样的,告诉他不必,她没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帮忙。
王重天见到傅桐的尸体时,双目赤红,肩背绷紧到隐隐发抖。
他猛地转过头来,对一旁的女人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人去找我!”
他虽然从小就不太爱学医,只略通个皮毛,但师门中却有医术高超的师兄弟,若是让人去跟他说一声,他向师门求助,傅桐这条命未必就捡不回来。
长公主的悲痛似乎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全部发泄出去了,此刻只余苍白的面色和冷漠的表情。
“生死有命,换了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那就是治不好了,找谁都一样。”
这淡漠的样子刺痛了王重天的眼,他狠狠地握住她的肩膀,似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你就是不想求我!你就是不想欠我的人情!你为了自己的骨气,把桐儿的命都赔进去了!你算什么母亲!”
“王大人!”
周妈妈在旁看的眼睛都红了,上前想要说些什么,被长公主制止。
她倔强地抬着头,冷冷道:“对,我就是不想求你,不想欠你的人情。桐儿虽然死了,但他已经留下了骨血,我们傅家的血脉并未断绝,这就够了!”
“傅家的血脉?”
王重天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扯了扯嘴角:“傅家的血脉?你当初亲手杀了那个男人,现在还来谈什么傅家的血脉!”
长公主眸光微闪,似被他的话语刺痛,但最终并未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垂眸不语。
王重天松开她退后几步,冷眼看着她。
“你以为这些年赤影阁真的都是桐儿在打理吗?你以为就凭那小子的本事,真能让赤影阁成为如今这般模样吗?”
“既然你这么不愿求我,好,那就一辈子都别来求我!”
说完转身便走,高大的背影转瞬即逝,一眨眼便找不到了。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长公主才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周妈妈忙上前扶住,将她抱在怀里,哭道:“公主为何不对大人说出实情呢?您分明派人去找过他的,可是派去的人还在路上,侯爷就已经去了,您这才把人叫回来的啊……”
王重天的师兄弟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起死回生,那么再让他去帮忙找人就没必要了。
其实傅桐的病原本或许的确可以医治,但他不愿让母亲担心,便一直瞒着,想随便吃点药扛过去,直到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被长公主知道。
那时他的病情便已经恶化的十分严重了,高烧不退,太医看过后纷纷表示不能治,只能听天由命。
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长公主怎么会把他的命交给所谓的老天来定夺?
就算是要与天争,她也是要试一试的!于是立刻便派人去找王重天了。
可她最终还是没能争过这向来与她作对的老天爷,派去的人刚刚走到半路,傅桐便病逝了。
但这些她都没有告诉王重天,甚至刻意隐瞒了。
“我不能说……”
她靠在周妈妈怀里,泪流满面。
“我不能说,不能……”
她一旦说了,王重天定会放下一切来陪着她。
她骤然失去爱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心中一直筑起的那道高墙会因为他的关怀和陪伴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了,她知道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她宁可他误会她,恨她,也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的模样。
她的孙儿才不到三岁,她还要为他撑起一片天,这片天注定只能她一个人背负,容不下旁人。
…………………………
王重天虽然一直没能成为长公主的驸马,也没能成为傅桐的父亲,但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自从认识傅桐以来他确实对他很好,只要是他愿意学的,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
因此傅桐的死不仅对长公主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他在公主府震惊激怒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府中,大醉三日,醒来时头痛欲裂,不知身在何方,懵怔许久才渐渐回神,终于想起三日前发生的事。
惊怒过后他也终于冷静下来,不用细想便知道这件事肯定不对。
傅桐对长公主何其重要,别说让她去求他帮忙,只要能救活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可他当时脑子一热,也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竟然如此误会她,还说出了那样诛心的话。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心里到底是不甘的,有所埋怨的,所以才会如此失控吧……
王重天在房中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停下来一拳砸在了落地罩上。
落地罩应声而碎,他的手上也顿时鲜血淋漓,被木刺划出不少伤口。
下人听到动静赶忙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房中狼藉的一幕。
王重天让人随便给他上药包扎了一下,又派人去暗中调查傅桐病逝的前后经过。
虽然长公主将这件事捂得很严实,但连赤影阁都是他一手组建的,只要他有心查,又有什么能瞒得过?
下人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他之后,见他许久不语,小心问了一句:“大人,要不要准备些礼物去公主府登门致歉?”
王重天仍旧沉默,许久后才摇了摇头。
“不必了,这是她想要的。”
下人见他这样说,躬身应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王重天在椅子上呆坐到天黑,直到烛火噗嗤一声熄灭,才在陡然降临的黑暗中回过神来,缓缓起身,拖着僵硬的身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的身形已从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彻底长开,肩背宽阔,肌肉紧实,落在床上便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影子。
这影子起初平平整整的摊开在床上,后来渐渐蜷起,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团,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伴随着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如孩童般孤单而又无助。
…………………………
傅桐死后,王重天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无数次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盯着那扇院门,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明明她求仁得仁,为什么还会心有期盼呢?
她不该如此……
年幼的孙儿需要她照料,赤影阁需要她打理,宫中还有一双至高无上的眼睛在盯着,她必须要打起精神面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每天晚上当她闭上眼,各种纷乱的思绪却又总是来纠缠她,让她彻夜不能眠。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周妈妈想尽办法让人换了各种安神香,又修改了几次药膳的方子,才终于有所好转。
长公主有了安神香,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但因为大悲大痛劳心劳力,满头青丝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缕白发,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对着镜子愣了很久。
老了,她终究还是老了……
岁月再也不肯善待她,无论她保养的多么得宜,也还是被无情地刻下了痕迹,等元清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她就已经满脸皱纹,他都认不出她来了?
不,他们不会再见了。
即便再见,也形同陌路,还不如不见。
长公主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整个人都恹恹的,在周妈妈给她找来乌发的方子后摇摇头拒绝了。
“不必了,人都是要老的,既然早晚都要生出白发,又何必多此一举。”
再说了,她便是满头青丝,又挽发给谁看呢?
周妈妈将那方子拿在手里,许久后才无奈收了回去,等见到王重天时要还给他。
王重天没接:“留着吧,万一她以后又想用呢。”
说完问了些长公主的近况,听闻她没什么事,留下一盒安神香便走了。
周妈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造化弄人,若是王先生和长公主能成为一对,那该是怎样的神仙眷侣啊……
可惜,神仙从不存在于人间,所谓的神仙眷侣自然也是杜撰。
三载寒暑,春去秋来,长公主再次送走一位西席的时候,额头青筋都跳了出来,极力控制着才没有狠狠地揍她那个顽皮的孙儿一顿。
当年傅桐三岁启蒙,学业从没让她操心过,哪想到他的儿子傅毅洺却是个顽皮的泼猴,屁股上长了刺一样,从来安静不下来,不到六岁便气走了八个西席,如今放眼京城,根本就没人愿意来教他了,更别说让他去学堂跟其他孩子一起读书。
大家都怕他祸害了自己家的孩子,不肯让自家孩子与他一同念书,书院和族学这种地方自然也就不肯收傅毅洺。
就连庆隆帝也不再像之前对待傅桐那般让傅毅洺进宫念书了,各种赏赐倒是依然不断,也时常留傅毅洺在宫中用膳,就是不提让他跟着太傅一起读书的话。
因为他一去,太傅就不去,任凭庆隆帝如何威逼利诱,宁可辞官也不教这个顽童,可见之前被他折腾的有多惨。
庆隆帝自认一代明君,总不好为了个孩子真罢免了太傅,那他自己的孙儿们岂不是也没法读书了?
于是傅毅洺如愿了,整日越发疯闹起来,像只皮猴似的爬上爬下,仿佛自己成了个山大王。
长公主为了给他重新请个西席绞尽脑汁,但有真才实学的不愿意来,愿意来的又都是些贪图钱财还没什么真本事的。
如此这般过了好几个月,眼看再这样下去孩子的学业就要耽误了,她实在无法,只得让人去请了王重天。
这三年两人虽然都在京城,但却从未见过面,这还是傅桐死后头一次相见。
长公主极力克制着才没将心底翻涌的情绪表现出来,沉声说明了找他来的原因。
王重天听完之后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傅毅洺对她很重要,如同傅桐一般。
这个时候他若向她提出一些要求,她或许会答应的。
长公主起初还能在他的视线中勉强维持着镇定的样子,时间长了终究是坚持不住,低下头来,眼眶泛红。
他还在怪她吧?还在为了桐儿的事情埋怨她吧?是不是心里恨极了她,所以三年都对她避而不见,连有她参加的宫宴都不去。
他上次说过,让她一辈子都不要求他,如今才过三年,她就不得不再次向他开口,他心里一定看轻了她吧?
算了吧,不然还是算了吧,她再想办法去找找别人,京城没人愿意教珺儿,说不定其他地方有人愿意教呢?
长公主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听房中的男人道:“好。”
一个字,让已经准备放弃的长公主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王重天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异样,继续道:“你定好阿珺上课的时间,我按照这个时间来给他授课。”
说完后见长公主没有答话,似乎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把时间定好后派人来告诉我,告辞。”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他方一转身,长公主眼中的泪水便涌了出来,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元清!”
王重天身形一僵,停住了脚,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似乎只要长公主再叫他一声,他就会回身紧紧地抱住她。
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千言万语堵作一团,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多谢。”
多谢……
她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王重天想听的也不是这个,但她能说的,他能听的,却只有这个。
王重天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方才涌出的期待又尽数压了回去,没有回头,只是背着她摆了摆手,走了。
背影消失,长公主跌坐回椅子上,扑倒在桌案,泣不成声。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要,只要她开口,他就答应了。
是了,他若不愿答应,又怎么会只听说她找他便赴约前来呢?
他三年没有见她,见她却和三年前一样,凡她所求,无所不应。
而她却什么都不能给他……
“元清,元清……”
…………………………
从那之后王重天就成了傅毅洺的西席,傅毅洺这个小顽童也终于体会到了一物降一物是什么意思。
往常都是他把先生气的跳脚,现在却经常是先生把他气的跳脚。
这位先生不仅书读的好,武艺也十分高强,还会许多机关奇巧,每次他想整整他,最后倒霉的总是自己。
他实在没办法,使出了往常最不屑用的方法,装病。
但还是没用,这位先生竟然跟到他的病床前,滔滔不绝的给他念书,听的他头都大了。
奈何祖母还非常信任他,他去告状说先生虐待他欺负他她根本不信,哪怕先生当着她的面用戒尺打他,祖母也从不护着,简直不像他的亲祖母了!
半年下来,傅毅洺终于老实了,知道自己怕是甩不掉这个讨厌的先生了,便认了命,虽然仍旧时常顽皮,但好歹能按时完成先生留的课业,不敢再怠慢了。
而且因为王重天会许多东西,手头还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他渐渐觉得上课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这日到了习武的时候,长公主闲来无事坐在凉亭里看了一会,见孩子练的认真,便没有打扰,直到下人有事来找她才起身离开了。
等她处理完手头事务,发现耳朵上带的耳坠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便转身回去找,顺便再去看看傅毅洺。
可是沿途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到了凉亭附近,发现傅毅洺不知又偷偷跑到哪里去了,而王重天则躺在凉亭的椅子上睡着了。
附近都已经找了个遍,只有凉亭还没找过。
按理说她让下人进去找找就是了,自己不必进去。
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带着周妈妈亲自走了进去。
三十岁的男人躺在长椅上,一条腿曲起,一只手枕在脑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憋屈。
她走到近前,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放任自己多看他几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妈妈才上前低声道:“长公主,都找过了,没有。”
长公主点了点头,看了看男人的睡颜,又看了看他放在身前紧握着的另一只手,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直到她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闭目“沉睡”的人才醒了过来,偷偷四下看了看,然后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摊开自己紧握的手掌。
一枚散发着莹莹光泽的耳坠躺在他掌心,正是长公主丢失的那只。
他看着这枚耳坠出了会神,然后笑了笑,用帕子将它仔细包裹起来,收到怀里,妥善保管。
贪玩的傅毅洺很久以后才回来,看到先生已经醒了,以为自己又要被责罚一顿。
但今日不知怎的,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并未责罚他。
他高高兴兴地吃起了下人端来的点心,结果才一口就吐了出来,眉头皱的紧紧的。
“这点心是祖母做的吧?”
他仰着小脸问道。
下人讪笑:“是啊,长公主说侯爷练武辛苦,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呢。怎么,侯爷不喜欢?”
傅毅洺龇牙咧嘴,小声嘟囔:“谁会喜欢啊……”
祖母厨艺“惊人”,每每下厨势必让傅毅洺退避三舍。
偏偏他又不好意思当着祖母的面说,每次只能咬牙咽下去。
还好祖母对于厨艺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才做一两回,不然他的舌头就要完蛋了。
傅毅洺看着那盘点心,想着要不待会趁下人不注意,偷偷倒掉好了。
正这么打算着,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从盘中拿了块点心过去,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傅毅洺平日里也经常和先生分吃点心,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他刚才都说了不好吃了,怎么先生还去拿呢?
他等着看先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没想到先生却面不改色的将一整块点心全都咽下去了。
傅毅洺眉头皱的死紧:“先生不觉得难吃吗?”
王重天摇头:“还好啊。”
傅毅洺一听,立刻将一整盘点心全都推了过去。
“那先生就都吃了吧!你教我读书习武辛苦了,今日我就不跟你抢了!”
一副很是大方的样子。
王重天点头将一整盘点心都接了过去,傅毅洺起初还皱着眉头看一看他,后来无聊,就去玩儿别的了。
等他回过头来,王重天正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脸上不知何时竟挂上了泪水。
傅毅洺吓了一跳,取出自己的帕子要给他擦一擦,后来又有些嫌弃,便拿了下人的帕子,递给他道:“你不是说好吃吗?那怎么还哭了呢?”
王重天没接那帕子,自己抬起袖子随便擦了一把:“太甜了,牙疼。”
这些往事一幕幕从长公主眼前滑过,她躺在床上,看着房中面含悲色的孩子们,又看了看他们身后,似乎在找什么人。
傅毅洺知道她想找谁,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自己留在房中,握着她的手道:“祖母,您想见先生是不是?他就在外面,孙儿让他进来?”
长公主点了点头,傅毅洺这才起身,趁着转身之际擦了擦眼角的泪,亲自将王重天带了进来。
王重天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身子却还硬朗,在一众同龄的老者里,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出头的人,哪怕说他四十多岁也是有人信的。
他进门后径直走到床边,在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见床上的人穿戴整齐,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唯独耳朵上的耳坠子少了一只。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和那只一模一样的耳坠,抖着手亲自为她戴上了。
长公主也笑了笑,道:“我就知道在你那里。”
王重天点头:“我知道你知道。”
两人说完后又都沉默了片刻,只静静地看着彼此,脸上都带着笑,仿佛此刻并不是分离。
许久后长公主才稍稍转头,对着放在旁边小凳上的一个小匣子道:“你把那匣子打开,我有东西给你。”
王重天应声去了,打开后见里面是一个荷包,针线粗糙,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坐回到床边,问:“这是你做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我针线不好。”
王重天闻言轻笑:“是,跟你的厨艺一样。”
长公主再次笑了,眼角皱纹挤在一起,浑浊的眸光却微亮。
她笑了一会,又看着帐顶发了会呆,才道:“元清,我不想葬入皇陵。”
当初的驸马傅辛函虽然在死后没有被追责,但实际上却是逆贼无疑,尸体都已经被长公主丢到荒郊野岭去了,长公主死后自然是不会和他葬在一起的。
而原本的武安侯一家也都已被打为逆贼,以长公主的荣宠,自然也不会葬到傅家的坟地里。
赵瑜为了以示恩宠,下旨让长公主葬入皇陵,陪葬十分丰厚。
但现在长公主却说自己不想葬入皇陵,而且是对着王重天说!
王重天一怔,不可置信。
傅毅洺也是面色一僵,猛地抬起了头。
长公主却并未停下,在他们震惊的神情中继续道:“我这一辈子,看似荣光,但实际顾虑太多,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一步都不敢踏错,困守在京城数十年,从未自由过。”
“死后……我想自由。”
她说到最后没去看王重天,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傅毅洺,面带哀求。
为了这个家,为了子孙后代,她已经孤苦一生,不想死后都孤零零地躺在那看似繁华的地宫,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傅毅洺眼中的泪再次落了下来,在老人哀求的眼神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了,不会阻拦。
长公主这才又看向王重天。
王重天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从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划过,握着她的手颤抖着点头:“好,我带你离开,你想去哪儿?”
长公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未凉山,再远就没去过了。你看着选吧,你喜欢的一定是好的。”
王重天含着泪笑了:“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长公主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想说一句“老不正经”,却已经没了力气。
她就这么笑着闭上了眼,想象王重天最后会选一个什么地方。
那里一定山清水秀,景色优美,且人迹罕至,这样就没有人打扰他们了。
她仿佛已经置身于此处,四周风景如画,春色正浓,鸟语花香,比当初被她烧掉的那幅春景图美了不知多少。
曾经的遗憾,不甘,怨恨,全部都消散了。
她终于有了一幅属于自己的春景图,真正的春景图,不再是悬于墙上,而是真实的,有人会带她去的地方。
她会永远埋葬在那里,和此生不能在一起的人,一同长眠。
如此想来,也算无憾了。
…………………………
王重天看着眼前自己亲手刻好的石碑,伸手抚了抚,掸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原本他给自己选了一处风景不错,位于山巅的坟地,都已经布置好了,等他死后随时可以下葬。
那位置正面向皇陵的方向,这样即便不能与长公主葬在一起,起码也还是看着她的。
但长公主死前却表示想跟他合葬,于是王重天便放弃了那个地方,另选了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之地,作为他与长公主的长眠之所。
赵瑜已经下旨让长公主葬在皇陵,他们自然不好公然抗旨,驳了他的面子,更不能让人知道长公主竟然想跟王重天合葬,所以当初棺木还是运到了皇陵,只不过里面并没有长公主的遗体,而是装了些她生前的旧物,算是个衣冠冢,真正的尸骨则被运到了这里。
王重天亲手打了棺木,刻了石碑,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他人,除了抬棺上山外,其它的就只让傅毅洺帮了帮忙。
因为长公主离世,傅家上下都还处于孝期,不便离京,所以只有傅毅洺让人扮做他的模样留在京城,自己偷偷跟着来了,唐芙等人则都还留在城中,并未跟随,以免被人发现。
待长公主正式下葬,王重天与傅毅洺一起行过了祭拜之礼,这才对他道:“你记好了这里,将来我也去了,就将我葬在你祖母身边。若是敢趁我死了就把我随便丢在别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傅毅洺瞥他一眼,懒得理他。
就算是不为了他,为了祖母,他也肯定不会那么做啊。
王重天也知道他不会违背长公主的意愿,不过是再叮嘱几句,说完后更觉得自己在傅毅洺面前挺直了腰杆,道:“虽然我未曾真正与你祖母在一起过,但照现在这个样子来看,你叫我一声祖父其实也是应该的。”
说完不等傅毅洺开口,又道:“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你祖父可真不是个东西,不当也罢!”
这个祖父指的自然是当初的傅辛函。
傅毅洺已经到嘴边的骂声咽了回去,没有开口,看了看天色准备下山。
谁知离开的时候,王重天将他送到山下就停了下来,不再走了。
“反正我已经辞官很久了,你和玥儿他们也都不再需要我照顾了,我就留在这,陪陪她。”
说着看向了山上,长公主墓地所在的方向。
傅毅洺喉头微堵,半晌才点了点头,撩起衣摆跪了下来,向王重天郑重地叩头施礼:“多谢先生。”
王重天摆了摆手:“去吧,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芙儿,或者几个孩子也行,反正别自己来,不然你找不到地方。”
傅毅洺不解,王重天却也没给他解释,转身便又上山了。
直到三年后,他带着唐芙和几个孩子一起上山,这才明白了王重天当初为什么那么说。
也不知王重天这几年在山上弄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他一上去就蒙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路。
于是明明当初是他跟着王重天一起安葬了长公主,如今上山却变成了唐芙和孩子们带路。
一路上就听到唐芙等人的各种喊声。
“阿珺,这边。”
“爹,在这儿。”
“爹,你又走错了,不是那边。”
“爹,你到底来没来过啊?”
“爹,你别乱走了就跟着我们好不好?”
傅毅洺:“……”
好好好!你们都聪明!就我最笨行了吧!
几人带着完全看不透阵法的傅毅洺上了山,在山间的一间茅屋里见到了王重天。
短短三年,王重天就从当初那个康健硬朗的老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脊背都佝偻了,瘦瘦一团罩在宽大的衣袍里,傅毅洺几乎不敢认。
或许是真的再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了,他的精气神迅速消散,老的比之前十几年还快,听力和视力都下降许多,走路都需要依靠拐杖了,直到他们走进房中才发现来了人。
不过他的精神似乎还好,拉着孩子们问了许多话,从学业到武艺到机关暗器,每一样都问到了,就像个子孙绕膝的老太爷,乐呵呵的同晚辈们说笑,又带着他们一起去祭拜了长公主。
孩子们散开去山上四处玩耍后,只有傅毅洺留了下来,两个人盘腿坐在长公主的墓前,像三年前那般说了许久的话。
王重天嘲笑傅毅洺上山时候出了丑,傅毅洺讽刺王重天真成了个糟老头,两人你来我往,渐渐的王重天没了声息,只余傅毅洺一个人的声音了。
傅毅洺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直说到口干舌燥泪流满面,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天空落下蒙蒙细雨,用尽自己最后力气将这座山布置成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又见了孩子们最后一面之后,那个聒噪又烦人的老者便了无遗憾的去了。
他十六岁下山,师父说让他办完事尽快回去。
可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任性想要留下,求一个结果。
师父叹了口气,没有阻拦,只说希望他将来不要后悔。
如今回过头去,他的答案和以前一样。
他不后悔。
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