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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时辰后,在崔岑耐心快要用尽时,沈砚带着吴娘姗姗来迟。
“崔侯爷,林将军,叔祖,哥哥,钟公子。”沈砚笑着挨个打了招呼,又面向崔岑道,“崔侯恕罪,我原该早些到才是。但接哥哥报信后,我先转去了父亲那儿,父亲即刻羁押我族兄沈涯审问,我旁听了几句,因此耽搁了。”
老郎中闻言大为着急,想问是个什么情况,望了望崔岑才忍住。沈复也揪心地看着她。
隔了两日再见,崔岑发现沈砚这小女孩真是有意思,耳闻这等惊险之事竟比她的亲长都要镇定。他也挺感兴趣的:“不知你那位族兄是怎么想的,他祖父和堂哥也在车上,都不顾念几分吗?”
沈砚的眸光闪了闪。她刚接到报信那会儿,一瞬间是有过庆幸的,若非叔祖和沈复也在车上,崔岑遇险一事就能要了那个蠢笨族兄的命。往日里她定是不管这些事,但这回看她爹的意思是要保一保那个混账。只因眼前的叔祖是她祖父辈里唯一健在的老人家,她爹也和这位只差八岁的小叔从小交好。族兄沈涯生得唇红齿白一直是这位叔祖的心头爱孙,若出个什么事,只怕隔壁胡同就不止要做一件白事了。
她露出羞愧神色,叹道:“说来叫崔侯笑话,族兄竟是为争风吃醋闹出这桩事,我们先上车罢,边走边说。”
沈砚又转头对沈庆道:“我另叫了一车跟来,叔祖身体不适便先回罢,我和哥哥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庆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没脸再逗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打死那个逆孙!”
崔岑笑笑,没有接话。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奢华,沈复老早认出了,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辆。几人上车落座后,沈砚也向崔岑解释道:“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兴致游桑园,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崔侯归来,我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为要紧。所以父亲便托我向崔侯陈情,并非他有意怠慢,实则他刚听闻那会儿便要打马赶来。”
崔岑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狭促:“七娘子好口才,说的在理。”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咧了个笑脸。这会儿危险过去,他又能笑能闹了。
吴娘敬陪车尾末座,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低头用瓷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才不会被他打趣到,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出行时出丑。”
沈砚见崔岑一直认真听着,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是他们在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下仆一个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才更准确。这世道不论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状,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不过看来,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沈涯这样嫉恨外来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数。
他想了一想昨晚在讲堂里高谈阔论的,似没见到什么徐州人,看来是宿去青楼了。
“原来如此。”崔岑似也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砚把话带到,见他不愿议论也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
崔岑的目光雪亮:“乌镇最大的桑园,怕是也姓沈罢。”
“崔侯猜的不错,桑园目下正是我大姑母一家在打理。”沈复见妹妹的眼神递过来,连忙插上了话,“看车程还有两刻钟就到了,我们午时就在园子里用饭……”
几人便凑趣地顺着话儿说开,沈砚只捧着吴娘递来的茶杯垂眸,不再言语。她方才一连串已说的够多了,剩下已不用她多出头了。
只是,她从茶汤的热气里望过去,崔岑这人倒是叫人佩服,才刚遇险便能面不改色继续出游,就连他身边一老一少也不容小觑,若非这些生死险关于他们是家常便饭?
想一想北地的混战,沈砚打了个寒颤,忽然无比清晰认识到,崔岑手上见过血,杀过无数人。
她再回望过去,便隐约闻见了对面那人身上一丝的血气。
很不舒服,想避开。
沈家的桑园占地极广,大片的山林都种着桑树。此时已是三月下旬,新鲜的嫩桑叶早已采摘完毕,再过不久四月里桑树开花,六七月枝头就能结满桑葚。
他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一座大屋前才停下,以一老妇人为首,有七八人站在马头墙下相迎。
沈砚的大姑母是沈闵之的亲大姐,当年沈老太君心疼这个长女,不但将桑园交给女儿作营生,还招赘了一外来户。但沈砚不太喜欢大姑母一家,年节走动时,她觉得大姑母大约是太顺心了,一家人都有些骄横跋扈。
大姑母今年已五十又五,霜发半白,容长脸有些刻薄相,但她对沈复和沈砚这两个外甥还是很热情的。招呼完崔岑后,大姑母便伸手挽住了沈砚的手臂,“阿砚真是越长越可人疼,瞧这模样多俊,将来也不知要嫁去哪里,想想姑母就心疼死了!”
也不知大姑母哪里来的力气,沈砚几乎是被老人家夹住了手。她进退不得,不想甩脸给长辈叫外人看笑话,只好顺着大姑母往门里去,却低头不肯接话。
崔岑见她蹙眉,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沈七娘子会在这里被难住。
大姑母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前些日去到外镇未归,便由小儿子沈辉陪同崔岑游览。沈砚连茶点也不吃了,拉住沈复就一起逃出来,比起来她宁可待在崔岑身边!
“崔侯爷今日来巧了,我们正在温水浴最后一批蚕种,等今晚收进蚕室,过几日便要开始孵化了。”沈辉侃侃而谈,若不是他眼中对崔岑的敬畏太过明显,倒也不失风度。
沈砚的大姑父是入赘,本姓林,前年已去世,现在桑园从上到下都姓沈,仿佛林姑父不曾存在过似的。沈砚慢吞吞跟在后面,瞧着这个堂哥,想到这便是女强男弱,家中子女都从了母姓。
原该大姑母一家是表亲,不过因为姑父入赘,倒也算半门堂亲,有够乱的。
“娘子,”吴娘小声提醒她,“我们是不是快些走,快要瞧不见前头人影了。”
“他们要去看浴蚕,我可不想去。”沈砚干脆更缓了脚步,语气不太好,“那大水盂里浮着好几张蚕纸,上面密密麻麻无数……”
没错,沈砚有密集恐惧症。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姑母家走动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日孵化时,万万蚕虫交错蠕动,那景象实在太过恐怖,头皮发麻脑袋要炸开。
她打了个寒颤,抓着吴娘的手撒娇,“吴娘,我不要过去了!”
吴娘还不明白为什么,毕竟天蚕可是宝。不过她对沈砚是无条件纵容的,尤其是七娘偶尔露出这种孩子气的时候,她更是乐得什么都顺着她。
“好好,我们去那葡萄架下坐罢,等大公子他们回来。”
只是去到这僻静地方也没片刻安生。葡萄架一侧种着密实的栀子树,沈砚才刚坐下,便听到那边有说话声,且似乎在说她?
“……瞧着祖母和她那亲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亲孙女呢!一张狐媚脸,整日里出来抛头露面,来我家是要做什么,真是不要脸!”
这是个略低沉的女声,倒不难听。沈砚抬手制住了吴娘。
“娘子别生气了,虽说老太君是有那个意思,但我瞧着林公子哪里看得上她?”
沈砚听了这句便明白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大姑母一家的原因之一。隔壁那人所说的“林公子”是大姑母的孙子林万峰,不过是大儿子房里庶出的,所以才姓了林。大姑母前些年就隐约透出过一个意思,要让沈砚嫁进来,让这林万峰入赘,这样桑园完完整整还是姓沈。
对,姑侄的辈分不是问题,表亲的近亲血缘更不算什么,在大姑母眼里这都是亲上加亲,“谁舍得下这万亩金桑林呢?”
可这万亩桑林还有亿万蚕虫呢!她沈砚一点也不想要。
沈家男子少有长得丑的,但像林万峰那样长得好的,也没有几个。沈砚前几个月过年时还在太守府里见过他一面,十八九岁的青年确是芝兰玉树。
沈砚听着一旁的语言,忽然有些回过味来,这是她哪个侄女,似乎对她的敌意有些莫名呀?
“……她今年就十五了,你说祖母真的要把她弄过来吗?”
沈砚不顾吴娘惊讶神色,转过树篱便是冷冷一笑。
“大侄女,你似乎考虑的事太多了些。”
谁说听了墙角就该忍气吞声,她就不想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