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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水榭, 曲栏抱水, 泻雪清溪映海棠花影重重,白石栏杆九曲入石磴,在最低的一阶石磴上, 坐着一个身穿淡粉色绣花襦裙的女子, 正埋首膝头低声饮泣。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少,可女子只顾着哭,丝毫不在意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颜姝停下步子,静静地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在女子身边的石磴上坐下,颜姝侧首轻声问了一句。
女子低泣的声音顿了一下, 而后慢慢平息下来,才抬起头, 声音犹带着几分哽咽,“颜姑娘?”
女子脸蛋儿微圆,粉嘟嘟的, 杏眼明亮而澄澈, 即使此时粉面泪痕未干, 两颊亦有浅浅的梨涡痕迹。见女子识得自己,颜姝有些意外, 皱眉回忆了一下之前在水榭里长公主的介绍, 半晌才记起, 这女子恰是兵部尚书卢远道的小女儿名唤鸣筝者。
“卢姑娘,不知方才你为何会一个人坐在这儿哭泣?”颜姝问了一句,觉得唐突了些,遂又添言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伤心,没有其他意思的。”
卢鸣筝抽下别在腰间的绢帕,胡乱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对上颜姝担忧的目光,面上忽然露出些赧然之色,有些别扭地道:“我也不是伤心,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头堵堵的,想哭一下。”先时她顺着海棠园往东边走,到了尽头,猝不及防地听到那人的声音,一时没忍住就偷偷听了一下墙角,殊不料竟得知了一桩秘密,那人原来是有心上人的么?她不知那人的心上人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舍心上人答应娶自己,只知道心里一口气堵得上不来下不去,恍恍惚惚折回,就随地而坐,哭了起来。
“不过哭了一场,这会儿就好了,教你笑话了呢。”卢鸣筝扯了扯嘴角,梨涡浅荡,又笑问道,“你为什么不去看花了呢?”
颜姝抬首望向枝头那一簇一簇开得绚烂的海棠花,轻轻地道:“有些乏了,正想去与长公主请辞。”
“我们一起罢。”卢鸣筝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伸手拉了一把颜姝,“正好我也不喜欢赏劳什子花儿,不如请辞以后,我们一起去外头梨园听戏呀。”
说着,径直拉着颜姝步上石磴,拾级而上,往水榭后长公主歇息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还不忘与颜姝说道今儿梨园要唱的新戏是什么。
黎沐阳为难颜姝的事情,虽少有人瞧见,但长公主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等颜姝来请辞时,长公主便没有再强留她下来,只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叮嘱她日后若有空定要常来府里走动走动。
颜姝一一应下,之后才与卢鸣筝一道离开长公主府,等二人抵达东街梨园时,折戏早已鸣锣开场。
尺调弦下哀婉情,起调拖腔意无穷。江南灵秀出莺唱,啼笑喜怒成隽永。
戏文里,书生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本该水到渠成喜结良缘,殊不料天降横祸,书生的家被大火烧尽,小姐之母嫌贫爱富,挥下无情棒拆散了一对有情人,甚至为了让小姐死心,立即为她定了一门高亲。小姐出嫁那日,江南细雨霏霏,阴风细雨中,书生怀抱画卷立在石桥上痴痴望,等花轿消失在视线里后,转身投入冰凉的湖底,而另一边花轿落地,喜娘三请四邀不见新娘下轿,掀开花轿却发现小姐面带微笑阖目于轿中。喜事变白事,小姐之母悔不当初,可到底换不回两个长眠的有情人。
悲凉婉转的曲调,玉损香消的故事,惹得颜姝眼眶发酸,她捏着帕子轻拭了一下眼角,就听到坐在身旁的卢鸣筝已经哭出了声。
“太惨了!”卢鸣筝一边哭,一边道,“这种故事虽然听过很多,可还是让人难受。早知道今儿的戏这么惨我就不来了。”
卢鸣筝哭得凄凄惨惨,颜姝反而哭不出来了,只得安抚她道:“只是戏文而已。”
“我知道……可就是难受嘛。”卢鸣筝看向已经空荡荡了的戏台,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不过,那两个也都是傻的,好端端的轻易舍了性命。”
“或许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卢鸣筝却道:“若换了我是书生,就算死,也不是跳湖自尽,既然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下,抢个亲呢?如果我是戏里的小姐,我才不要逆来顺受,逃个婚又不是很难?”说完,她又沉默了一下,“有些东西,其实不去争取一下,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世上那么多身不由己,有时不过是自我开脱的借口罢了。”
颜姝听了,默了默,半晌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话也有些道理。”
卢鸣筝却弯了眉眼,忽然拉住她的手,笑道:“阿姝,我想明白了!”
“什么?”颜姝被她惊到。
“恁凭他的心是块石头做的,我卢鸣筝也能将他给焐热了。”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她胡思乱想其他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好好地把握这段姻缘,得他心就和和美美,得不到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这样一想,卢鸣筝顿觉豁然开朗。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衡阳王府张灯结彩,廊庑楼阁皆挂上了大红丝绸,鲜红的囍字贴得到处都是,一派热闹中蒸腾着洋洋的喜气。
衡阳王成亲,信陵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皆携眷前来贺喜,然而在正门口迎客的却只有王府里的大管家,新郎官的人影迟迟没有出现。眼看花轿临门的吉时就要到了,众宾客坐于席间,不由议论纷纷。
半年多以来心情都不大好的太子黎煜阴郁地坐在席上,瞧见这番情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三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这成亲的大喜日子,也都不肯露个面,难道待会儿新娘子到了也要叫管家去接不成?”
“三哥许是害羞了呢。”前阳王黎灿笑嘻嘻地道,“毕竟三哥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
黎煜的目光顿时横到黎灿的身上,眼底的阴郁更重。
这老四是在暗讽他死了一个正妃又娶吗?
同坐席上的温羡将黎煜的作态看在眼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垂眸端杯饮了一口酒。
正门外,喜乐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鞭炮齐鸣的声响。
卢家送嫁的花轿到了!
正当众人暗暗揣测今日的婚事怕是要出乱子时,一直没有露面的衡阳王殿下黎煊终于身穿一袭大红喜袍,胸佩红绸花,神清气爽地出现了。
射轿顶,踢轿门,过火盆,拜天地……一道道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司礼一声“送入洞房”的高唱中,黎煊牵着头戴喜帕的卢鸣筝往洞房走去,太子黎煜、前阳王黎灿并其他宗室子弟笑闹着跟上,直言要闹一闹新房。
温羡走在人群的后面,与其他人的兴奋相比,他步履轻缓,如闲庭信步一般远远地跟着。
“大哥……”
低低的一声响起,温羡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就看见一个十二三岁、面容清秀的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正目含期待地盯着自己。
温羡的神色瞬时冷了下来,讥笑道:“你认错人了。”
少年急忙道:“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呵,温某孑身一人,何来兄弟?”温羡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这亲可不是能乱攀的。”
“大哥……你很讨厌我吗?”少年神色顿时沮丧起来,他低下头盯着地面,“是我和我娘不好,对不起。”
“温谦。”温羡越过少年,走了两步唤了他一声,才淡淡地道,“讨厌你,我不屑为之,你的对不起,我也不需要。”
即使那些事与温谦无关,但如果不是因为温恢将两岁大的温谦带回定国公府,他的娘亲小宋氏又何至于身在病中被活活气死?
看着温羡冷绝的背影,温谦动了动唇,神色黯淡下去。
新房里,前来想要闹新房的众人被护兄的前阳王黎灿笑推走了,此时静静的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和丫鬟嬷嬷了。
黎煊淡淡地摆手让伺候的人退下,而后才眼神复杂地看向端坐在喜床上、头盖喜帕的人,半晌转身走到外间的桌边坐下。
静悄悄的新房里一时只剩下灯花的噼啪声。
卢鸣筝望着眼前的一片鲜红,手里缠了宫绦绕圈,一颗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下沉。
“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不过就是一个衡阳王妃的位子罢了。”
“不是她,换了谁来坐不一样呢?”
“……”
也许衡阳王是真的不想娶自己吧?
卢鸣筝的嘴角慢慢地耷拉下去,手指正要松开缠绕的宫绦时,就忽觉眼前一亮,刺眼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到适应了屋内的光亮,她缓缓睁开眼,就见满目喜红,一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男子立在跟前,他的手里握着如意与喜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