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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船过了卫河,往德州方向。
德州属山东地界,但凡是靠水靠河的地方向来都富庶,历来德州倒还有“南北水陆之会”之称,因此陆渊选在这个地方也是意料之中。
福船体积大,在运河上走难免会引起注意,届时正、左两卫自然会闻风赶来,到时候再耽搁一久,回苏州的日程就不宽裕。因此,千户带着番役继续在福船上采办物资,陆渊和卫辞带了几个人乘了舫船从卫河小道上进了市集。
卫辞原本就小孩子心性,这样的集市已经有几年没看到了,一到大街上就像脱缰的野马,西走走东看看,浑身的病立马就好了。病娇十分怀疑她家主子是不是装的,瞧那跑的起劲,简直要窜到天上去。
陆渊瞧着她跑的满头汗,心里也松泛不少,到底出来跑跑才算有了些人气。他抬步追上她,掏出怀里的帕子,替她额头上擦汗,带着些许纵容的意味道:“公主身子还没大好,当心急上了头,费了心神。”说着手帕渐渐擦到脸颊上。
也不知是不是跑的缘故,卫辞满脸红晕,她惊地连忙抬手道:“厂臣不必管我的,我自己来就好。”
他打住她伸上来的手,依旧替她整理身上的云肩,撼着声翁道:“在外头不比在船上,人多杂混的,叫人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她不以为意,故意转了一圈道:“哪里有那么娇贵,厂臣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咱们回头再汇合!”说着拉了病娇就准备走。
“等等,公主!”他急忙拽住她的胳膊,道:“臣最大的要紧事就是公主的安危,公主没在外面生活过,不知道人心险恶,不可不防,臣还是跟着公主的好。”
卫辞无奈,只好作罢,既然已经出来了,也暂没有回头的道理。
顺着街道一直往里走,不知道今儿是不是逢会,街上人山人海挪不动脚,两旁酒肆楼馆林立排到尽头,小商小贩也吆喝不绝。女孩子家都喜一些小玩意儿,卫辞一会跑到这个摊子上,一会跑到那个摊子,民间的首饰,做工自然比不上宫里的精细,可纹饰花样倒比宫里的更别致一些。
陆渊从来没带人逛过街,这是头一回。自从当上了掌印,大大小小的事情做得也少了,凡事都要自己料理,岂不是要累死。
“那有捏面人的!病娇,咱们去瞧瞧!”卫辞像是发现了新鲜的玩意,连忙冲进了人堆里。
捏面人是用油面糖蜜捏造成的,能捏成各式各样的人,既好看也好吃,孩子们向来极为欢喜,都围着老匠人蹲着等人来做,孩子们身上没钱,就只能蹲在那儿看,有时候能蹲上一天。
卫辞也半蹲着眼睛一眨不眨,回忆道:“咱们苏州也有这个,我娘那个时候带我上集市,每回都给我做,我舍不得吃,全都插起来。我记得有十二生肖,十八罗汉,还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时候我缺了一个唐僧骑大马,找了好几回师傅都不做,后来就进宫去了,那些面人全都留在了府里,也不知还在不在。”
她小时候和娘亲在一起的时间长,爹几乎年年都在边疆,没时间回来陪她们,她记得爹回来的那年,她才八岁,也不知后来他有没有变,总之爹娘下棺的时候,她也没见着。
陆渊看出来她是想爹娘了,那会的日子,自由也欢快,突然一夜之间就没了,毕竟也才是个小姑娘,想家也无可厚非。他微微颔首,朝着那师傅道:“师傅,捏一个唐僧骑大马。”说着扔了一锭银子在他面前。
师傅高兴地叫道:“得嘞!捏个唐僧骑大马,西天去取经!”
孩子们欢呼,兴奋的拍手叫好。卫辞回头望他,眼神里是说不清的意味,心头嗵嗵跳,仿佛有一层薄纱蒙在心坎上,闷的她透不过气来,她又转过头去看师傅捏面人。
师傅手里捏面团,用糯米粉和面加彩,捏面人每个人物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子,放进去压按没一会儿,一个活生生的唐僧就出来了,师傅拿笔细细点缀勾勒。捏面人是个精细活,南方最常见,北方的孩子们见着就很稀罕。面人捏好,放进小蒸屉里蒸了半刻钟,拿竹签串好,上面还热腾腾的冒热气。
卫辞抿嘴笑着接过,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生怕掉地上,连走路都不大着调。
他看她高兴,自己心里也松快不少,语气里不无宠溺,“趁热吃。”
她回头,故作嗔怒调笑道:“这东西可不是用来吃的,还以为厂臣是个精细人呢,原是个大老粗!”
头一回被人称作大老粗,恐怕除了她也没人敢这样说了,在宫里头,谁人不知道他陆渊是活的最精细的人?他也不恼,自顾自抿起嘴角讪讪笑着。陆渊从来没有这般出自真心的笑,本就长的俊俏,抿嘴角的时候总能让人浮想联翩,偏偏生出一丝温润如玉的意味来,让人挪不开眼。
她回头恰巧瞧见这一幕,嘴角咧的更开了,指着他的脸庞道:“厂臣笑起来多美啊,这样让人也不害怕,别人都说厂臣是坏人,我瞧您才是真正的好人,只是要常笑,别人看着也和煦。”
卫辞得了好处,马屁拍的一溜一溜的。
“好人?”他把她的话放在舌尖上来回的嚼着,他算是好人么?天底下没人比他更坏了,也许是坏人做久了,难得也想大发善心一回,这善心就偏偏落在了她的头上,说来也是她运道好。
本来两人也没甚大过节,她不过是个回家祭拜的公主,而他是奉命护她安危,似乎也没什么交集,可其中也不知道是哪里变了,总觉得有些不大一样,心里头没有那许多的顾忌,许是寂寞的久了。人心最深处总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一旦撕开了口子跌进去,似乎就越陷越深了。
他调开视线,望向天边青葱绿郁的青山,淡淡道:“公主还有什么想要的么?难得来一趟德州,往后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心里头才松快,一句话就将人拉回原处。她只是暂时回苏州祭拜,祭拜完了还是要回到郢都皇宫里去,出来几天,她竟有离开了那个地方就再也不回去的错觉。
“厂臣心里向往自由么?”她歪着脑袋突然问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思量了下道:“臣处在高处惯了,不是心里想不想就能作数的,到了这个位子上,除非到死否则一天也无法全身而退。”
话说的没错,东厂这些年的作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事事都要直接听命于皇帝,上至鞭挞朝臣,下至迫害百姓,已经脱不了身了。手上沾染的血多了,午夜梦回,是不是连觉也睡不安稳。
手上突然一凉,他低头看见手腕上被套上了一串珠串。
“这是迦南珠串,是我娘从寺庙里求来的,据说是哪个得道高僧开了光的,我带着也没什么用,就给厂臣了。”她执起他的手,细细软软的带着些许的手汗,一面道:“开过光的要带在左手才能有用,厂臣一定要随身带着。”
迦南珠串,是佛家的圣物,她的意思是想减轻他身上的罪孽么?这一辈子杀的人无数,将来下地狱也是在所不惜的事情,他也从未怕过。手腕上硌着佛珠,心里有道不清的意味。
他睥睨着她的头顶,缓声道:“公主这样待臣,叫臣怎么回报才好呢。”
一个唐僧骑大马换一串迦南串珠,卫辞待人向来如此,只要是交心的,她恨不得掏了心窝子给人,可他们这样又算什么呢?似乎又都不是,可当她听到他身不由己的遭遇,似乎想也没想下意识的就想把那串佛珠送给他。
也不是没有好处,她还是有些私心的。往后要一道回苏州,还得一道回宫,进了宫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可如果有他的帮衬,以后的路也能好走不少。为自己心里的打算窃喜,刚想道声不用,却听得他的声音传过头顶。
“要不然,臣以身相许算了。人人都说臣长了一副好皮囊,浑身上下也就还这点能入人眼,公主要是不嫌弃……”
她扶额叹息,一次两次就算,这招似乎使惯使上瘾了,可毕竟也还是老老实实的女孩子家,带着脸上应景的绯红道:“厂臣又不正经了!我不跟你说了!”
她负气调转身子,大步往前走。
他扬手将佛珠放在太阳光底下看,刺得人睁不开眼。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