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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船在运河上稳稳当当的行着,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卫辞趴在舷窗边上, 望着外头白茫茫一片, 一大早就起雾了,两旁的庄稼都看不清。福船过了苏州已经走了十七八日, 估摸着晌午就能到聊城,眼看着行程已然走了一大半, 离郢都越来越近了。
那日, 他答应她,要带她回宫一起面对。
“主子, 您又趴舷窗上,头不晕啦?”病娇见她神色暗淡, 和她拉话。
卫辞两眼望天,搭道:“我这症状估计是好了, 头一回坐这么久的船,摇摇晃晃的倒习惯了。我上一回去郢都还是坐的马车, 一连走了两个月,骨头都要散架了。”
今时不同往日,那会子还小, 什么都不懂,车一拉就进了牢笼里, 可如今又有什么分别, 都是不情愿。
“得亏有掌印, 一路上咱也没受什么苦。”
卫辞望着舷窗外, 没应着病娇的话,想了一会才道:“也不知几时才能到郢都?”
病娇心里惶惶,她哪里想回郢都,可无奈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到了弯腰时,不得不弯身,她知道主子心里的苦,才刚托了终身,这会子又缥缈无定的,接了披风替她穿上,“主子,东河里没水,咱就西河里走,总有法子,等回了宫一切听掌印的安排,您难不成还不相信他么?”
卫辞转眼朝她笑了笑,她拿来安慰他的话,现下又回过头来安慰她,拉过她的手,“病娇,跟着我什么好处也没让你捞着,路过苏州的时候,本想把你撂下,我想了很久,一来怕你不愿意,二来确实想让你有个自由之身,不必跟着我进宫受罪,你要还是想……”
“主子,我哪儿也不去,您别把我撂下,我没有亲人,只有主子待我好,出了宫叫我怎么活。”病娇腾地跪在地下,双手伏在她的膝上,说着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
卫辞见她掉眼泪,似乎还是头一回,心下一急,忙要拉她起来,“你这样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一定要送你走,就算要送你走,也是为了你着想。”
病娇听罢拿袖子抹眼泪,心里憋屈道:“主子,我知道这一趟回宫,您心里没把握,可就这么将您一个人撂在宫里,我心里就好受么,您这么个咋咋呼呼的人,爱闯祸,嘴也没个遮拦,我跟着您也好歹能帮衬您。”
病娇跟着她,没有五年也有四年,这么叫她走心里确实不舍,她弯起眼角,抬手覆上她的脸颊,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调和道:“平日里本事大得很,今儿怎么哭的花脸猫似的,到底是我吓着你了,你要是不想走,就跟着我一块儿回宫。”
“主子……”只一句,病娇便越发的泣不成声,倒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似乎要将眼泪流尽似的。
船舱里静悄悄,只有船帆鼓风和病娇的嚎哭声,听起来倒有凄凉的意味,不知从何时起,境况越发的艰难了。
回去的路途要比来时的快许多,先前已经走了一半的番役,再加上没了路途上的耽搁,福船出了聊城上德州,估摸着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
倚在船舱上,背后传来阵阵咚声,震的背也酥麻起来,她靸鞋往外走,此刻是傍晚,夕阳照在船头上,诡竿船帆映着阳光长长拉下来,一出舱便觉迎面的暖洋洋,她看见他站在后船尾上,扇面型的曳撒被风吹摆开来,高高扬起,头顶上罩帽的垂带在身后扬起,这样的人,就算站在河涛大浪上也让人挪不开眼。
甲板上没有人,应该是提前支开的,卫辞抬步上前,船上风大,仅有的脚步声一点也听不见。
她站在他身后,轻扯了下他的衣袍,轻声呢喃道:“厂臣……”
陆渊回过身来,见她素衣单薄,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冷么?出来怎么也不披件披风?”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一直暖到心坎上,她笑着摇了摇头,“叫我出来作什么?看风景么,什么时候也学会敲船舱作暗号了。”
他一笑,“臣这里作暗号,公主不还是懂得臣的心意么?”
他调转视线,望向河面上的涟漪,“眼看着还有几日就到郢都了,京中人多眼杂,我恐怕就不能随性儿见你了。”
话一出就变得凄凉,东厂下江南采办的事儿是奉了旨的,再加上又是他亲自南下,一言一行自然时刻有人惦着,出了郢都在福船上自是无碍,船上的番役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不然也不会带在身边。可如今不一样了,离郢都越近,境况就越发不能控制,又何况是多事之秋。
眼下连见面都是难事,往后回了宫,她又要待在重华殿里,而他呢,又重新做回了他的掌印,以前待在宫里五年也没见过他,一趟南下的际遇就像一场梦,要遇上怎么也躲不掉。
她撼住他,“如今这样是为了将来,无论怎么样,我都会稳住心性,等你安排好一切,到时候天上地下,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忍一时,留一世的道理,厂臣肯定比我懂。”
关键时刻,她拎的倒是清,和她比起来,他倒还不如她来的透彻。
“等回了宫,你就待在重华殿里,没什么事就尽量不要出去,借着舟车劳顿卧病不起,外头风言风语的话多,听了心里没的添堵,等过完年我料理完东厂的事,再寻个由头替燕王和长公主牵线儿,届时燕王进京必定又是腥风血雨一场,皇帝和太后也没空再顾忌你的婚事,等时候一到,我安排杜太医给你诊脉,就说大限将至,你想回苏州,半路上我派人去接应你,咱们一块走,要说逃不出大郢,那咱们就去戎狄,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他将她揽在怀里,滔滔地说明他所有的计划,她惶惑无依的心顿时觉得有了盼头,歪头攀在他肩上,沉沉道:“哪怕再苦,我也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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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船浩浩荡荡进了通州渡口,东厂里的几个常驻档头早已接到指令,领着一行人在码头恭候着他的回来。
船身一磕,估摸着是抛了锚准备停岸了,千户在帘子外躬身唤道:“公主,船停岸了,收拾收拾准备下船了。”
卫辞一凛,伸胳膊抵了抵还歪在罗汉榻上的病娇,朝着外头喊道:“我知道了,这就来。”转头朝着病娇,压低声摇撼她,“跟你说的你记住么?等会一下船……”
“我记住了主子,等一下船,咱们就和掌印撇开关系,一句话也不多说。”病娇揉了揉眼眶,纳罕道:“主子,要我说谁能怀疑到你们头上,一个太监,一个公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你别风声鹤唳的反而让人瞧出了端倪,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辞还没来及开口,就听见外头陆渊的声音传来,“公主收拾好了么?”
“来了,来了!”说完拉着病娇,风风火火的就冲出去,她不知是怎么了,越发的紧张起来,甚至不敢抬眼看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不适来。
一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臂膀,她一抬眼,撞进他如玉的眼眸里,她感觉那双手稳稳的托住她,温润的朝她笑了笑,“公主当心!万事要谨慎才好,福船上晃荡,一步步踩实了才行。”
她望着他良久失了神,怔怔说不出话来,背后病娇朝她袖间拉扯了下,她才返过神来,是了,下了这条船,从此便是路人了,她瞥开视线,垂首在他云纹牙牌见流连,忽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心头发紧的说不出话,眼眶也逐渐发酸起来。说是只当路人,可心里到底舍不得,她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痛哭,可偏偏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不可能。
她嗫喏了下,缓声道:“一路上得厂臣照料,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承蒙您不嫌弃我,往后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处了这些日子,临到分别的时刻,还真是舍不得。”
病娇在一旁咳嗽了声,她越说越发不是事儿了,恐怕再说下去就要让人生疑了,船舱里一叠声要她谨慎行事开口,可真到了关头,头一个慌了手脚的还是她自己。
“公主这话折煞臣了,所谓相聚终有一别,公主心性儿年轻,有些离愁别绪也是常理儿,等回了宫要好好珍重才是,公主有什么吩咐,只管托四喜来,臣一定替公主解决。”
他先前曾告诉过她,说要把四喜收作干儿子,如今看来是派上用场了,这一说是提醒她,也更是安慰她,横竖不过还有个把月的时间,有什么难熬的,宫里头五年的苦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点时当么?
陆渊托着她下了福船,许是心头惦记怅惘的太久,踏上了地觉得浑身都在打颤,他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有些担忧,终究还是对着病娇低声嘱咐了下,“好好照顾主子。”
病娇低声应了个是,架着卫辞往码头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去。卫辞觉得自己没骨气,就这么分别的一刻钟就让她挫败到泥底里去了,她知道他在身后望着她,可是不能回头,踌躇了下,爬上小杌子低身隐进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