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火

开云种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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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们团团围住了宝马车, 忽然间只听“砰”的一声,是油箱爆炸之声。紧接着“轰”地巨响后, 车辆相撞处燃起了熊熊火光。

    油箱爆炸。车窗玻璃、各种零件爆了一地, 还好周围的警察们反应得都非常快地后退闪开, 距离也不算太近,没有被碎玻璃炸到。陶清风和严澹离得就更远些, 他们都站在另外一侧,被关闭的通道栏杆后面。只感觉到一阵遥远的热浪卷过反方向。

    宝马车里有个司机,可是油箱爆炸刚好就是在两车胶连的地方,把宝马车前部炸成几块,又被滚滚浓烟吞没,那人在爆炸的一刻便已经死了。

    后来警察们调查出,宝马车上被炸死的司机,是个无业游民。监控显示他是自己一个人在路口进入了这辆不知道为什么有钥匙插好的宝马车上。这辆宝马车的车主是外省的,监控显示他的车被盗, 却看不清盗车蒙面人的长相。宝马车也曾经被彻底擦拭过, 在无业游民上车前没有指纹。无业游民是流动黑户,查不到更多资料。尽管警察们怀疑此人与谢国珉有关系,却也找不出特别硬的证据。警察们会继续追查此事,但显然除非出现关键线索,否则进展不容乐观。

    不过严家那边得知这件事后,反应就大大的不一样了。严澹差点被撞死, 而警察一时半会找不出和谢国珉的关系。这件事在他们看来, 必须不能就这样算了。而且在他们看来, 谢国珉那缺弦的脑子,未必一个人能想出这项周密的计划,所以也把庄宇徽列上了名单。

    不管之后警察能不能查出真相。谢家这回是真的凉了。谢国珉尽管只判五年,等他出来也凉了,庄宇徽跟着凉。

    而当时,陶清风正心有余悸地想,还好他们下车快,否则被撞上再爆炸的,就是他们了。严老师这辆很昂贵的车,被炸得半边身子都没了,彻底报废,实在可惜。

    陶清风刚转过头想和严澹讨论一下,就看见严澹一手撑着减震带外围的栏杆,一手支着额头,半闭着双眼,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显露出痛苦的样子。

    “严老师?”陶清风连忙去扶着他,关切道:“你没事吧?怎么了?有碎玻璃?”

    严澹得了陶清风手扶的支撑,喘了口气,音调还是有些虚弱:“我晕火……这种大火……一会就好,靠一会儿,就好。”

    陶清风不知道什么叫晕火。但他知道晕血。有些人看到血就会犯恶心晕眩,那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小时候流血时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那么推而广之,所谓的“晕火”就是看到火光照耀的情景,也会感到犯恶心和晕眩。

    陶清风心想:严老师在厨房炒菜时,不也有灶台的火苗吗?还是说,那种比较小的火苗可以克服,但是像这种骤发的熊熊大火,严老师猛然看到就会诱发晕眩?

    减震带栏杆旁,都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陶清风连忙挨着栏杆与栏杆中间相连的,约一米来高的水泥方台坐下,他的一只手还搀者严澹,说道:“严老师,你靠着我躺吧。”

    严澹头晕乎乎的,坐下来后歪过头搁在陶清风的肩上。但是陶清风的肩太瘦了,硌得严澹不舒服地蹭。陶清风连忙把他的头往下托,自己双|腿并住支撑,然后把严澹的头托在了他的腿上。躺在腿上当然比躺在硬邦邦肩头要软得多也舒服多了。严澹枕着陶清风的腿,虽然依然闭着眼睛犯晕,但额间蹙纹已经没有那么深,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痛苦了。

    十多米外,车辆爆炸起火依然在燃烧,周围没有助燃物,待会应该会自然熄灭。警察们还在周围调查现场。有一个警察走过来找他们,看见严澹不舒服地躺着,问陶清风;“怎么了?要不要打120?”

    陶清风放低说话声音,道:“严老师对火有点过敏。他休息一会就好。”

    警察问:“宝马车里的尸体,要等法医来检查。你们留个车保险的电话,可以先回去休息。过两天会通知你们来局里做笔录。”

    这次出警的公安局,还是上次搭救陶清风那个分局。警察调查过陶清风的事情,和他已经很脸熟了。情况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并不需要马上做笔录。

    陶清风说:“明白了,您们去忙吧。等严老师醒来,我会告诉他联系车保险。”

    陶清风摸出餐巾纸替严澹擦去头上的汗,看到严澹神情已经逐渐平静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严澹并不是单纯入睡,他还做了个梦。

    梦里并不是冬日薄阳天,而是盛夏的艳阳天。可他必须穿着符合礼数的长袖官服,还要骑在马背上,前去京郊五十里外的“进奏存录院”送这一年留档的重要奏报。

    “进奏存录院”就像是一处资料馆,保存着每年臣子递送给皇帝的重要奏折副本,原件当然是收在宫中。但是大楚的开国皇帝,居安思危得太过头,担心敌国来犯时来不及转移重要文件,就在五十里外的搭建一间资料馆,每年都要去送一次。这个规定一直保留下来。

    虽然基本上除了备份之外没有其他实际用途了,六部也都不太重视此事,每年都是让吏部栓选的新人,东奔西跑做杂事时,前去报送一趟,需要送过去留档的帖头其实不多。路途有三十里,来去得好几日。也不是可以乘马车的宽道,而是窄道,只能骑马。

    每年送报时间,都是六月夏祭前,但是这好歹算是朝廷正规事,得穿戴齐整完备的朝服。还要会骑马的人。所以每年人选虽然都找吏部栓选的新人,但也算是新人里的苦差事之一了。

    严澹在梦里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轮不到他自己的,但是看了看身侧并行之人,正是同样也穿着长袖官服的陶清风,便觉得,自请同担这份差事,其实不但不辛苦,还颇为享受。

    不过显然陶清风并不知道,燕澹生是自请过来,和他一起送录存副本的。陶清风只是疑惑,虽然同在吏部等待栓选,但是燕澹生和自己平时被分派的差使,很明显的云泥之别。这是他们等待的第三个月,燕澹生大概已经确定要被六部其一给录走,自己却不知要等到何时。

    没想到这回上司把苦差事也分给了燕澹生,陶清风以为:是上面的意思要“磨练磨练”燕三少爷吗?

    赶至中途,日头愈发毒辣,中途并无荒村野店,他们将马赶至溪水边,找了处树荫坐下。

    陶清风解开背囊,取出了包子、馍和水壶,递给了翻检背囊一脸懊恼的燕澹生。

    “谢谢,我以为半路是有酒家客栈的……”燕澹生没带吃的。

    陶清风失笑想:果然是上面要磨炼这位少爷,对方怕是还以为可以去酒家客栈听个小曲,吹点横笛,和踏青的文人骚客们吟诗解个闷?

    陶清风带的包子很多。燕澹生倒是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非常震惊,“何处寻得?比徐广记的包子还好吃。”

    陶清风自然是没吃过那一两银子一屉的天价金贵徐广记包子,笑说:“买不到。我娘做的。”

    燕澹生吃得小心翼翼:“果然买不到。”一边吃着,燕澹生又惊喜地指着马儿汲水的溪边,水楣的苇草被风吹开,像是一道波纹般漾过:“那里有窝蛋。”

    陶清风看了一眼道:“是野鸭子的蛋,挺好吃。”

    燕澹生看向陶清风眼神都变了:“还可以吃?”

    陶清风点头:“可以的。不过现在是夏天,也不是饿得太厉害,还是秋天再吃吧。”

    燕澹生赞同:“广川说得对,春夏季节本来就不该田猎渔狩。秋天到了再吃。”

    燕澹生显得尤其开心。吃饱喝足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往身后树墩子一靠,笑说:“日头太辣,先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再上路吧。”

    陶清风道:“燕兄歇着,我不困,我去给马弄点草料。”

    燕澹生关切道:“一起去吧?怎么弄?你别用手去拔草,有些锋利的草,会割到手。”

    陶清风笑了笑:“所谓弄草料,只是去把马牵到水草更茂盛的地方——它们应该已经吃完第一轮了。你歇着。”

    就算上头意思是少爷来历练,陶清风想,他怎么可能真的让燕澹生去干活呢。

    但燕澹生还是跟着陶清风一起去牵马,又高兴地认了一通草类,也不怕暴露出自己在田间知识的匮乏,而是尽量和陶清风搭话,总算也找到一种认得的品种。

    “这我认识,一种黑豆,祭祀时会用的五谷之一。只是为什么要种在水边?这里不像农田。”燕澹生的手轻轻抚过初长的菽苗。

    陶清风道:“是黑野菽,随便长的,没有人种。但也别拔,”陶清风很平静道:“等到秋天,附近饥民吃不饱时,可以救一下命。”

    燕澹生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说:“广川,你想去六部何处?”

    陶清风的想法是很早以前就确定的:“我想去礼部的弘文局或修文馆,以后进国子监。那就是我能去的地方,和做得到的事情了。”

    燕澹生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一定,都能成为好官的。”

    陶清风笑了笑,认真道:“我只想去当清官,当不成真正意义上的好官。但你可以。燕兄。”

    燕澹生沉吟,问:“清官难道不是好官?”

    陶清风说:“燕兄有所思,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燕澹生点头说:“所以你想去所谓的,清官也能做好官的地方,我懂了。”

    陶清风点点头,燕澹生从来都这么聪明,他是真的懂了。这以他的出生经历来看,其实并不容易。但陶清风心想:燕澹生总归是不同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燕澹生回到刚才的树荫下坐着,这回是真的显出一丝疲惫,后靠着树墩,很快闭上眼睛。却总是动来动去,背部硌着疙疙瘩瘩的树干,很不舒服,睡不安稳。

    陶清风坐在燕澹生旁边,重新把包裹收拾了一遍。燕澹生打着瞌睡,靠到陶清风的肩上。

    陶清风身子僵了僵,小心翼翼没敢动,还尽量调整一点肩头,让他靠着稍微软点的地方。

    可惜陶清风实在太瘦,肩上也攒不出二两肉。燕澹生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语气有一丝幽怨:“什么枕头……硌死了……”

    陶清风转头,难得地戏谑道:“抱歉,看来在下破旧的肩枕,是无福托燕兄的贤头了。”

    燕澹生这才清醒一半,愕然地,露出一丝可疑的懊恼,却又眼珠子一转,赶紧道:“那不如,借广川兄的尊腿一靠,在下可有这个福气?”这样说的时候,燕澹生甚至往前靠近几寸。本来两人穿戴着的官服就热,靠得近了,更是感到脸上熏过一丝热气。

    陶清风一愣,有些无措,却又转而笑道:“燕兄都这么有精神了,那还是尽早上路吧。”

    燕澹生见状也笑吟吟退开,重新骑马上路。两人习得小六艺中“御”一项,骑术都很不错。按时把录档章帖,送到了“进奏存录院”。

    黄尘古道逐渐模糊远去时,严澹的梦境,又被缥缈地牵涉到了另一个场景中。

    面前有个似深鼎的高大容器,里面燃烧着他最不喜欢见到的丈高火焰。奇怪的是,严澹却并没有感到头晕,大概因为他已经晕在了梦中。

    他咳嗽着,周围的人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却看不清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眼中只有火光在闪烁着。

    鼎中有东西,在火焰里烧去了。

    严澹感觉自己在咳嗽,边咳边笑,对周围之人说:“不要哭。我很高兴。”

    他又说:“别闷着我这把老骨头,打开窗子,让火再大一点。”

    他抬起手,属于老人布满皱纹,又枯瘦的手,举到空中,要去感受吹进来的一缕清风。

    “窗子再开大一点……”他咳嗽说:“让火……再大一点。风……再大一点。”

    他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的著书已经化为乌烬,像是苍灰的蝴蝶,被火苗舔舐到空中,又碎成齑粉。

    严澹在梦里意识到,他不是晕火,他只是想从火中看到一个影子,风吹进来的时候,那个影子好像在火焰深处升起。他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没关系,风助火燃,风会随他而去,长风万里,去黄泉、去忘川。风是追不住的,但来生是可追的。

    来生……是可追的。

    在那浓雾隧道般的黑暗中,严澹半醒半梦之间,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两个深刻的念头,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现在和未来。

    广川,你究竟是谁?

    广川,我还是没法……不喜欢你。

    严澹睁眼双眼,醒来了。他一睁眼就看到陶清风低头,关切地望向他。他自己枕在陶清风的大|腿上,睡得很舒服。

    “严老师,你没事了?”

    严澹眼前还闪现着梦中点滴,自从他有了对陶清风身份不科学的猜测后,对于自己相关的梦,也多了一丝疑心。梦中的燕澹,梦醒后的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道梦中情景并非自己想象,而是真实的,存在于他脑海里?

    让严澹愈发真切感受到这一点的,就是那个“黑野菽”。

    自己从小没有去过乡下,是没见过这种豆子的。如果梦境都是人自己根据现实经历的想象,为什么他会梦到一种从来没见过,还讲得头头是道的东西呢?

    还有“进奏存录院”这种生僻的官署名,依照它在梦里的职能,严澹想着,这该是史料中被称为“存文馆”的地方。并没有“进奏存录院”的名称留下来。自己能杜撰么?

    严澹一边想,一边起身,对陶清风说:“谢谢,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两辆车相撞处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了。严澹给车保险公司打了电话,这种非事主过失的意外状况,是要全额赔付的。

    严澹一边招呼陶清风走过来行车道这边,两人一起等出租车。陶清风问:“严老师晕火是怎么回事?”

    严澹说:“我小的时候,坐在车上,第一次看见远处的森林火灾。我看到大火,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一度以为是鬼怪,这种想象导致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就产生了应激的保护措施,让我再看到大火时,会犯晕眩失去意识。但是家里烧饭菜的小火苗不会,打火机也不会。”

    陶清风道:“原来如此,得尽量避免见到大火。”

    严澹若有所思,“不过我或许,已经找到了克服晕眩的办法,一旦我知道了火中的东西,不是鬼怪后,应该就不会晕了。”

    陶清风好奇道:“火中的东西,是什么?”

    严澹说:“我梦到了。是书,很多的书。被投到了火中。”

    陶清风更奇怪了:“梦到这种事?”

    严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总是想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梦到了陶清风,但是严澹不会说出来。

    陶清风追问:“想一些奇怪的事情?”

    严澹不答,反问道:“广川,你是谁?”

    陶清风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还以为严澹发现了他身份的什么蛛丝马迹的秘密,紧张地思索该如何作答。严澹已经自言道:“当然,这是苏格拉底提的。我们每个人都该问问自己是谁。我最近,也总是在想,我自己是谁这种奇怪的问题。”

    陶清风附和问:“那么严老师,想出来了吗?”

    严澹又不答,继续反问:“广川,你觉得,决定一个人是谁的,是他的身体、族别、记忆、性格,习惯,这些东西吗?”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觉得,是灵魂。”

    陶清风无法说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经历。身体变了,记忆读取了,族别和时空变了,性格可以伪装,习惯可以培养……可是他是来自一千多年前大楚的陶清风,并不是身体原主人陶清。

    严澹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是灵魂。”

    这也是他对陶清风那个惊骇猜测的立足点之一。

    这也是严澹在梦醒后偶尔仿徨的思索之一: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的灵魂?燕澹的灵魂?是一个吗?

    不管是不是一个灵魂,严澹都觉得,这和喜欢着陶清风,是有关系的。虽然他总是在梦中喜欢得更多更深一些,醒来后就像罩了层玻璃壳子,但偶尔那层壳子后面,也有小螃蟹在敲击冰面,蠢蠢欲动。

    哪怕他并不知道来路,却仍然控制不住这种喜欢。严澹心想:那套说服自己不喜欢的矜持已经被丢掉了。这种事情既没有道理,也无法精确地衡量,更不能像往试管里加药水一样,让它想多就多想少就少。

    ——不管那个花盆在不在那里,我都喜欢着你,也无法停止这种喜欢。虽然无法明确到底有多少,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不让你感觉困扰。这和你,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