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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澹带陶清风来华大, 本来是来看甲骨文的。但路上那一耽搁,打车到大学城校区时, 天色已晚。
“饭点了, 先吃饭吧。”严澹看着陶清风自从下车后, 又把帽子戴上,口罩套着, 围巾拉高的紧张样子,笑说:“对,这里不能露脸,学生里面应该不少认识你的。”
虽然陶清风并没有火到全民皆知,但年轻人本来就是关注八卦群体最热衷最潮流的一群,很多人对于年轻小生更是如数家珍,其中稍微有点名气的都不会落下。
何况,就算不认得陶清风,大学里本来就是个倾向关注帅哥美女的地方。严澹已经够扎眼的了, 在路上不断的有学生冒着星星眼叫严老师。要是陶清风再露出真容, 两人一起走,他们就别想顺利在饭点前穿过这片繁荣的大学城门口的商业街了。
每个大学校园外面,总有一条街,布满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煎饼摊子、奶茶店、咖啡馆、重庆小面、桂林米粉,驴肉火烧,烧烤摊。
严澹一边带着陶清风穿过这条街最中心热闹的阶段, 说:“不在这里路边摊吃, 学生太多了。”
虽然各种香气真是垂涎欲滴, 那些学生们捧着煎饼果子或撸串的样子,也的确看上去很幸福。陶清风暗想,有机会要来享受一下这种平常人的乐趣。
大约走了七八百米,到了街拐弯后面,那里也有一排餐馆,这里学生少得多,多半是聚餐地。最里面有家西餐厅,严澹带陶清风走进去。里面卡座很高大,人也少,坐在最里面的卡座,像是坐在个小包间似的。
老板亲自来点单,笑着对严澹说:“严老师,欢迎欢迎,看到你又来了,我特别高兴。”
这家店是学生自主创业开的西餐厅,老板很年轻,餐厅价格也不贵,菜单做得相当富有青春气息,上面还有各种眼花缭乱的优惠项目。
陶清风见这里没什么人,也取下了围巾帽子口罩,露出了正脸。那年轻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问:“你好像一个明星啊。”
严澹似笑非笑,指着菜单:“别问那么多好不?很饿了,今天推荐点什么?”
年轻老板赶紧笑着接过菜单,说:“今天周末,你们两人吃的话就点情侣套餐吧,周末半价。”
陶清风蓦地有些尴尬,顿道:“我,我和严老师不是情侣。”
严澹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对陶清风说:“没关系的,这就是一个套餐名目,吸引学生的。”
年轻老板啧啧笑说:“严老师的朋友真耿直,来这里好多学生,不是情侣还假装情侣,为了优惠呢。”
严澹一挑眉:“不是情侣,你就不打折?”
年轻老板笑着说:“严老师例外,你是刷脸打折。你朋友这张脸,加一起可以再打两折。”
严澹和陶清风一起笑起来。年轻老板去下单了。
严澹对陶清风介绍说:“这家店有个华大约会一条龙晚餐站的‘荣誉称号’,基本上,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情侣或者即将成为情侣的。”
真奇怪,分明严澹口气那么坦坦荡荡,表情也非常自然,应该只是在给他介绍情况吧?陶清风却莫名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暧|昧感。
难道是因为今天严澹又笑得比较多,而令陶清风回忆起燕澹生,心中微微发热的缘故吗?
陶清风连忙定了定神,问:“什么叫‘华大约会一条龙’?”
严澹说:“每个大学里,总有什么情|人坡啊,爱心小树林啊,同心湖之类的约会表白圣地。华大也有。这是学生之间流行的方式,逛完这些地方,然后来这家‘瓦伦丁’西餐厅吃晚餐——瓦伦丁就是Valentine音译,情|人节的英文。吃完饭呢就去宿舍楼下摆表白蜡烛送玫瑰花。被称为‘一条龙’。”
陶清风轻松地笑着说:“听上去严老师很熟悉这套流程?”
严澹非常直白,丝毫不掩饰、也没有不好意思地说:“是啊,被表白过太多次了。”
陶清风接道:“怪不得对这家餐厅这么熟悉。”
严澹继续非常直白地说:“但是从来没答应过。今天第一次,和你一起吃。”
陶清风心中那股奇怪的暧|昧感又涌上来了,总觉得严老师的话怪怪的,意有所指,或是他多心了?
严澹见陶清风还是一副没反应的样子,暗自无奈笑了笑,心想广川果然听不懂。虽然在他看来这简直近乎于赤|裸裸地撩人了。非得对着他耳朵说我喜欢你四个字,陶清风才能听得懂。虽然那样直接说,广川肯定会吓得不轻,对方的心结也不见得一时半会儿能放下。他不会让广川那么直接地感到困扰。
君子不夺人之好,君子不强迫他人的意志,但君子提倡知行合一,也绝不会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决定的事情,自然要付诸实践,在不令对方为难的范畴内,仍是决定试试。或许那是个帮广川走出来的契机。
情侣套餐很快端了上来。有牛排、披萨、意大利面、红酒、水果沙拉、量还非常足。为了呼应情侣之间分享的主题,所有的食物都是单盘,且盘子都是桃心形的。
“这是十成熟的,我想你应该吃不惯带血的牛扒。”严澹动手用餐刀给他切了一块。陶清风吃着果然味道很好。西餐的吃法一直让陶清风非常的惊奇,还好餐刀和叉子并不难用,他现学现用好歹也勉强能对付。
“这个装牛扒的盘子底下的字母花纹,是Europa,挺有意思的。”严澹说:“不是说从欧洲进口来的盘子。这是一个人名,叫欧罗巴,是腓尼基的公主。希腊神话里的神王宙斯看上了她,就变做一头公牛,引诱她骑在他的背上,把她拐到了一片陌生的大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这片大陆也以她的名字来命名了。用欧罗巴字母盘子来装牛扒,大概算是我这学生的恶趣味吧。”
陶清风听得兴致盎然,虽然他看过通识教育的书,可是对于西方神话并不太了解。听严澹说起来觉得分外有趣,说:“我觉得这个神王,很粗鲁。人家好歹是个公主,他不能正常点的方式去求婚娶她吗?”
严澹说:“宙斯的发妻赫拉善妒,当然他自己的确保留着原始神话里的凶蛮兽性。并不太在意对方意志,只是看着公主美丽又不想触怒发妻,就变成野兽拐人了。我要是喜欢什么人,一定很尊重对方的想法,很照顾他的感受。来吧,吃一口正宗的烈火小公牛肉,就当给欧罗巴主持公道了。”
严澹说着,用叉子挑起一块切好的牛排,喂向陶清风嘴里。陶清风愕然愣了一下,但又觉得之前双手不利时,都被严澹喂过饭。应该没别的意思,便低头接了过去咬住。
严澹温柔地说:“礼尚往来,你也喂我一口呀。”
陶清风又觉得那股奇怪感觉涌上来了,这也是现代人“礼尚往来”的范畴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陶清风还是很听话地切了一块牛肉,用叉子小心地叉好,想连着叉子递给严澹,递过去的时候,严澹却直接低头把那块肉叼走了。
严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努力挥舞大螯的螃蟹,夸张地张扬着“我在这里”,不允许那只钳子伤到对方的前提下,令对方意识到,他喜欢他。虽然迄今为止……他觉得,广川在这方面的视线度数,大约等于零。他心中那只螃蟹,正在努力张牙舞爪地叫嚣着:稍微用钳子,轻轻夹一下他呀,那样对方就意识到了。
可是严澹,舍不得。最多用螯足顶端,若有似无地碰一下。可惜陶清风根本没反应,撩不动。
在前台偶尔瞥向严老师卡座的年轻老板一脸冷漠地擦着红酒瓶,心想:严老师真搞笑,别人都是非情侣装情侣,就严老师和他男朋友,还在自己面前假惺惺装不是情侣。有必要么?吃东西还不是你喂我我喂你,吃得这么腻味。真是闪死可怜的单身狗了。
西餐厅老板想:怪不得严老师有绰号叫“沙滩”(取自许多妹子给严澹表白都被拒了,但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取“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之意,严老师就是那个“沙滩”。),从来不找女朋友。原来人家是小众取向啊。严老师那种人,要求肯定贼高,看今天带过来这个水准就知道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虽然年轻的西餐老板并不知道,严老师和他“男朋友”的谈话内容,暂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腻味。
“广川,待会儿,想带你去我们系的资料室。凡是博物馆、考古研究所、古籍文献的影印资料,我们那里都有备份。你如果要查甲骨文对照文献,只要是流传下来的,那里基本都有电子备份。”严澹特意咬重了“流传下来”四个字,继续介绍说,“郭店那批重要竹简问世的时候,我们系还和相关考古研究所合作写过文献。可惜我当时没有参与这个项目,在这方面没多少发言权,也不像广川你,认得那么多甲骨文。这次看来有机会好好学习了。”
陶清风虽然不知道严澹真正套话的意图,却也忽然福至心灵般地想到——要是现代用来对照甲骨文的文献,没有大楚那么多呢?从李廉的《体用疏论》上下文缺失来看,这种情况是非常可能存在的,毕竟在大楚那时候的文献对照,就分散在好些本金石丛刊中。陶清风可不敢确定,那些全都流传下来了。
如果找不到,自己岂不是很被动?陶清风赶紧给自己留退路,说:“其实,大部分是我小时候,在老家看的,现在也不一定准确……”
严澹眼珠一转,打蛇随棍:“庭审的时候说,你的老家是在海箕村?记得你跟我说过,小时候家外面有桂花?”
虽然严澹没有参加庭审,但他当法官的同学,把庭审记录材料给他看过了,这不太符合规定。但华国社会的人情氛围很重,尤其是这种,当年严澹给他替跑替得肌肉都溶解的人情。
陶清风呼吸一窒,他不熟悉海箕村的情况。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藏书的条件,更不知道那里的地理环境有没有桂花生长。真是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个更有破绽的谎去圆,他又不敢信口开河,一时间竟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严澹见状,叹了口气,抛出了他之前思考过的可能性之一:“广川你知不知道西藏那边,有些牧民一辈子没接触过文字。忽然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就像换了个人,能背诵几万行的《格萨尔王传》史诗。这种人被称为‘神授’,是一种迄今为止没有破解的超自然现象。专家曾多次记录他们的说唱文辞,发现这些目不识丁、毫无教育背景之人,竟能滔滔不绝念出几万行诗句,且重复多次依然没有区别,就像是脑海里装了一座丰沛的文学宝藏。国家社科院,专门成立有机构研究此事。”
陶清风愣住了,踌躇道:“所以那些人,究竟是?”
“他们就像觉醒了深藏在潜意识里,不同的灵魂。”严澹道,“有的神授说唱人,坚持自己前世是格萨尔王的部下。所以我认为灵魂,是真的存在的。”严澹问:“广川,你有没有这种经历,是不是某天醒来,觉得……”
陶清风反应非常快,暗道好险,道:“觉得体内有个不同的灵魂觉醒了?严老师是认为,我成长经历中有很多超越身份能接触到的知识?不相信我是从图书馆看来的?”
严澹盯着他,说了实话:“广川,那些甲骨文,其实很多,根本没有对照。你究竟是从哪里看来的?”
陶清风呼吸一窒,但是他反应不能更快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顺着那个台阶下:“严老师是觉得,是那种玄奇的‘神授’灵魂传过来的?”
虽然和实际情况有出入,但是陶清风意识到,这真是个很好的解释台阶,现代居然出现过这些事。国家还有正规机构研究,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那表示自己不会遭到当怪物般无人道的对待了?
严澹重复了一遍:“你只要告诉我,究竟在哪里看的?”
陶清风沉吟片刻,斟酌言语:“记不清了……严老师你也知道,我的记忆有些片段缺失了。我的确说不清楚,很多东西我并不知道是从哪里看来的。或许,真的就是我脑海里忽然出现的。和那些人一样……”
严澹沉道:“这种现象,高发于川藏地,且他们都是背诵藏地史诗。你却是背诵华国古来的典籍篇章,而且,”严澹顿了顿:“我是否有说错?你的知识体系,都是大楚以前的。大旻朝之后哪怕很寻常的事件,你似乎并不熟悉。”
陶清风心中暗自高兴,严澹居然给他脑补了一个那么完备有逻辑体系的原因,来解释他知识和作风前后不一之事。他决定尽力配合严澹的话说下去:“这么说来,或许大概,我的灵魂是大楚某个古人觉醒的?虽然好像没有太完整,断断续续的,所以我有时会记忆混乱。”
严澹心中一紧,大楚,又是大楚。他梦境中栩栩如生的事——忽然严澹愕然意识到,自己去替陶清风解释的理由,似乎也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悄然吻合。那些梦境是不是一个古代的灵魂在自己身上觉醒?难道那个灵魂,是燕澹吗?
可是,如果是燕澹灵魂真实的记忆,历史上,真的应该有“陶清风”存在吧?既然“陶清风”存在于古老的历史中,一模一样的他,连名字都没改变,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陶清风身上被“神授”的灵魂,也是属于大楚那个时代的陶清风吗?
要证实这个问题,在陶清风说他记忆混乱的前提下,严澹心想,首先需要证实的,是历史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和燕澹同时期的“陶清风”?然后才能进一步去考证更匪夷所思之事。
不得不说,严澹已经基本上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头脑之清晰,逻辑之明确,丝毫不输于理科生式思维。
严澹心想,这种资料,他得回去好好找一下。历史上有太多人被湮灭在洪流中,任何史料上都不会记载他们的姓名。如果按照梦里的记忆,陶清风是和燕澹同科的探花……有科举出身,纵然后来并没有官至高位,应该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当然不会在《大楚史》,而在多如牛毛的各式历史要籍的角落中。这就需要用到他积攒的功底,认真去查找了。
眼下是没有条件的。严澹决定放下这个让他大脑CPU差点宕机的念头,去想点别的事情。反正他那惊世骇俗的推测,看上去似乎得到了答案。陶清风看上去是类似“神授”灵魂的觉醒。严澹暂时不想对更多的人暴露这个秘密,西藏那边有针对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专门研究的机构,华大也有个超自然灵异现象的机构。可是陶清风目前演艺工作似乎很忙,这会给对方添很多麻烦。
更何况,严澹心想,他可以自己先近距离地观察、询问和研究。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靠近这种灵异现象,当然要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且今晚气氛这么好……严澹又小心地把那只“大钳”在心里挥舞了起来。
“除了华文典籍,广川你脑海里,是不是还觉醒了一些西哲的知识?你今天在庭审中说的萨特身份认知论,你也认可萨特用这个理论,来为同性恋者辩护吗?”
陶清风在庭审上就没听懂鞠律师口中的什么萨特身份论,更不知道他辩护之事,连忙说:“不是的,严老师。庭审时候我说的话,只是巧合。”陶清风困惑,又小心翼翼:“同性恋者,什么?”
严澹本来是打探陶清风对这方面接受程度的,见状意识到这是个可以灌输或开导的机会,道:“萨特说过,一个同性恋者,会因为想和男人做|爱感到十分内疚、有罪恶感。”
陶清风的脸刷地就红了,不仅因为从严澹口中听到毫不避讳的“做|爱”字眼。更是触动了他梦到燕澹生的作为,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吗?当然会,很愧疚吧。”
严澹看到陶清风这反应,差点笑出来,他强忍住内心那只大钳子耀武扬威地,就差点朝着对方夹下去的念头,道:“萨特说,那其实是一种认识的偏见。同性恋者和每个人的职业、喜好这些事一样,也只是一个人生活的一个方面。如果只因为这一个方面,就否定了整个人的生活,被束缚在愧疚中,不敢接受真实的自己,就无法前进。一个人,只有坦诚地面对自己,才能走得下去。所以这种事,不需要愧疚,而是要积极地面对事实,并且接受。”
陶清风脱口而出:“可是圣宣教化,阴阳伦常就不该——”
“圣人心胸宽博,”严澹笑吟吟地看着陶清风,对方此时的思想清晰得像一个齿轮,仿佛能让自己一枚一枚数出齿轮,然后握住发力点,按照他的意志去运转:“若此道天不欲明——”
“若此道天不欲明——”陶清风满脸震惊,仿佛第一次明了那些在心中翻覆过千百遍的训诂真正含义:“则不使今人有知者※。”
如果老天爷认为这条路是错的,就不会让人走上去了。然而自古以来,此道从未中断。
所以天道,或是压在他头顶重于千斤的圣人教化,其实也默认过,这些事是有存在意义的。陶清风只觉得严澹说的这些有道理的话,像是把他从黑暗泥沼中拉出来的绳索。
严老师是他的救星。陶清风双眼模糊地想,和自己落到谢国珉手中那次一样,再次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