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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 明天的早课会有教谕来上,你别抄太晚了。”
王复轻车熟路地推门进来,见方长庚还在抄书, 不禁出声提醒道。
方长庚放下笔吹干墨迹, 朝王复心情甚好地点了点头:“可总算等来老师了。”
不是不期待,只是原先寄予了太多希望,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了,不过既然能有一个举人先生来教他们, 他难免还是兴奋了一下。
晚上睡觉时,明亮的月光洒在床前, 方长庚久久都未合上眼,心里仍然有些激动。
因为他的画卖出去了!虽然书斋老板对他的评语是笔法仍有些生涩, 但胜在清新淡雅,栩栩如生,因此一幅画给了他一百五十文。
若是能卖出去, 他便能时常画上几幅挂在书斋出售, 时间久了也是一项可观的收入。
另外一件好事, 是他的抄书费又涨了。
因为他在抄书时会画几幅插画进去, 或是简笔的仕女图, 或是山水画,原来还担心没市场, 没想到尝试了一本以后书斋老板就提出要他多产出类似的话本, 如今已经涨到了八百文一本。
其实方长庚猜测买话本的有不少是县里的小姐们。
她们虽不能参加科举, 但大多都识字, 平时囿于闺房,也只能靠偷偷看这些话本度日。
自古以来,女子都是消费群体中的中坚力量,可怕的是她们还不缺钱。
如今每月抄两本,既不会影响课业,也能每月有一两六钱的入账。
再加上卖画的钱,明年院试的开销大部分便能自己承担了。
他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地想,若是自己将来中了两榜进士,当了官,留在这里的笔墨也算是一段值得流传的佳话……
第二天一早,方长庚和周其琛、王复就早早去了讲堂。
果不其然,已经有许多人坐在前排等着教谕了,方长庚几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中间。
这也得多亏王复。
因为他们是童生,年纪又小,有些秀才难免仗着身份压他们一头,比如邻镇的两个小童生就像两只小鹌鹑似的,被迫只能坐在最后,不敢占中间的座位。
但王复不一样,不说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就是体格也不知比这些文弱秀才结实了多少倍,所以没人敢欺辱他们。
等了一会儿,教谕大人沈赫终于现身了。
原来还有些吵嚷的讲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硬着脖子直视前方,不敢妄动。
待沈赫走到大案后面,方长庚才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他大约四十上下,方正国字脸,面色微黑,下巴蓄须,一看就是十分严厉板正之人。
方长庚却松了口气。
越是这样的人越痛恨歪门邪道、巧言令色之辈,反过来,只要品行端正,勤奋刻苦,他也一定会欣赏。
果然如方长庚所想的那样,沈赫一开口便直接讲《孝经》的内容,并未有一句赘言。
“孝乃德行之根本,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有五等之孝,为人臣者当忠君,为人子者当顺长……”
不得不说,沈赫讲得比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廪生好不知多少,通俗易懂,又紧随本省学政的理念和立场,兼顾了应试和自己的理解,对方长庚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更让方长庚感到神奇的是,沈赫除了自己讲解,还会采用覆讲法,命学生将自己讲述的内容复述一遍,既能锻炼学生在众人面前陈词激昂的能力,又能督促学生认真听讲,真正做到融会贯通。
自然,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但方长庚还是觉得受益匪浅,忍不住动笔把沈赫所讲的一些重点记于纸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话他在前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朴实的真理。
王复在一旁惊叹地看着方长庚龙飞凤舞:“你写得好快啊,我都记不住。”
方长庚边写边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抄书,记个笔记也不在话下。你若是想看,晚上我把笔记借给你,改日还我就好。”
王复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方长庚翻翻白眼,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早上过得飞快,沈赫有什么急事似的很快离开了讲堂,方长庚心中有些遗憾,但想到教谕房一动不动就在学宫里,只要肯花功夫,自然能让沈赫注意到他。
就是不知下一次沈赫开课又是什么时候了……
王复一向心大,不像方长庚想得那么多,刚睡了个午觉就拉着方长庚去射圃练剑。只要是男人,对这些必然有本能的兴趣,方长庚也不例外。
不过他坚持要拉上周其琛,平时有什么事也坚持三人行动。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将来出门在外,还少不得三人互相扶持帮助。
好在他们三人本就心性相近,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觉得很是舒适,这样的友情让方长庚实难割舍得下,很是珍惜。
三天以后,沈赫在千呼万盼中终于出现,之后一个月里也不时回来讲课,而方长庚这个每堂课记笔记,总是全神贯注锁定沈赫的小萝卜头终于被他注意到了。
“你来讲讲我上堂课的内容。”
前排的脑袋刷一下全转了过来,方长庚也不会傻傻地问什么“说我吗”这种鬼话,随手翻了翻笔记,就想起上堂课沈赫讲的是什么了。
他神情微微紧绷,吐字清楚:“先生上堂课讲的是《诗经》中的一句,‘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立,自传于此名也’,言后稷种百谷之时,众人皆厄于饥,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后稷有此大功,称文不朽,是后稷子彼尧时流传于此后世之名也……”
这些来自于《毛诗》的注释,只要背出来就没什么问题,并没有难度,只是由此就能看出方长庚勤奋不缀,基础扎实,这就够了。
沈赫正视了他一眼,又问:“圣人开物,功德相参,你可能说出几个?”
“自伏羲仰观俯察始,神农教民五谷、黄帝筑作宫室、后稷裂土分疆、大禹决江疏河、奚仲驾牛服马而至皋陶立狱制罪。”
沈赫点点头:“你是今年的童生?”
“学生是。”
沈赫听了也没什么表示,只摆摆手让他坐下。
方长庚却觉得满意了,感觉自己最近以来的功课通过了检验,还是有一点成就感的。
第二天,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教谕房,心忖要是沈赫在的话向他请教几个问题,不想沈赫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方长庚以后立刻想起他是昨天站起来的小孩。
方长庚忙行了个礼:“先生好。”
沈赫低沉地“嗯”了一声:“你有何事?”
方长庚挺为难的,这是问好呢还是不问好呢?都怪沈赫是个面瘫脸,他也看不出他是想赶他还是什么。
“学生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先生讨教,若是先生有事,学生改天再来。”
沈赫思索了一下:“你天黑前再来找我吧。”
方长庚忙应了一声,目送沈赫离开。
照理说教谕应当很闲才对,不知道为何沈赫总是行色匆匆,难道也在外头挣外快?
怀着一点疑惑,方长庚回了屋子,见周其琛正在收拾东西。
“其琛,你要回家吗?”
平时除了上课,周其琛和方长庚都是安安静静在屋里学习,休息的间隙也会聊天,还没有人先回过家。
周其琛神色有些凝重:“家里仆人过来找我,说是绸庄出了点事,我要回去看看。”
方长庚顿时想到恐怕是他继母又作妖了,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就道:“那你路上小心,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说,还有王复在呢。”
周其琛笑了笑:“我知道,处理完事情我会尽快回来的。”
方长庚点点头,送周其琛出了县学,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家人了,也不知道方启明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宝……他忽然有些惆怅,格外想念家人在耳边唠叨的样子。
不过并没有难过太久,和王复去食堂吃完饭,方长庚就带着笔记去教谕房等候,没想到沈赫竟怀里抱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稚童走过来,那孩子还在拼命地哭,沈赫原来微黑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看见方长庚更是十分局促。
方长庚猜这孩子应该是沈赫孙子,要是儿子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很难想象沈赫这样的人这个年纪还会有孩子……
这画面其实十分好笑,不过方长庚也受不了孩子哭嚷,忙道:“先生,您用手托着孩子屁股,别抱太紧了。”
他以前在家一直照顾家里两个妹妹,一看就知道沈赫姿势僵硬,估计是小孩喘不过气来了。
沈赫的手立刻松了松,十分尴尬地硬声道:“你跟我进来吧。”
方长庚这才跟着沈赫走进屋子。
这间房是教谕处理公务的,不过里间也有卧榻,但方长庚听说沈赫的家就在附近,晚上也不住县学,不知道为什么还抱着孩子来了。
不过下一刻方长庚就知道原因了,没想到沈赫竟只是因为他说有问题请教特意过来的!
方长庚心里对沈赫又多了一分敬重,向沈赫请教完问题以后,被冷落多时的小孩又嗷嗷大哭起来,方长庚拿出以前哄方小宝的杀手锏,逗得小孩破涕为笑,也让沈赫松了一口气。
“你家中可有弟妹?”沈赫终于卸去白天的刻板严肃,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眼里满是慈爱。
方长庚回道:“有两个妹妹。”
沈赫一看方长庚的穿着打扮就知道这孩子多半是寒门出生,心里对他也多了几分包容,又见他在学业一事上态度认真,不骄不躁,自然生了好感,话也多了起来。
“我之前听说,你在府试面试时对大昭律颇有了解。”
方长庚可不敢这么说:“只是浅显地知道一些,离通晓还很远。”
沈赫最不喜欢别人假模假样,立刻出了几个律例考方长庚,方长庚也都答出来了。
只要一背起法条,再低调方长庚都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知识总是让人折服的,如果有一个人懂很多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方长庚也能立刻跪下唱征服。
听完方长庚的解答,沈赫似是回忆一般,眼神微微放空:“当年我在国子监学的便是律科,可惜……”
方长庚正竖着耳朵听呢,到了关键时刻沈赫居然停了,顿时心里跟猫抓似的。
原来沈赫竟是贡生出身!
府州县学分别有一年一个、三年两个、两年一个的名额选送廪生去国子监,但这个名额是论资历排的,像沈赫这样的年纪应该轮不到,还是他律科学的十分出色,所以县学选他去了国子监?再或者,是花银子捐的贡生?
方长庚一头雾水,却听沈赫道:“眼下县衙刑部缺个代写讼状的,找了一圈都未找到满意的人,我考考你,你若能通过,我就荐你去县衙,虽没有编制,但每月都能拿五百文。”
方长庚发现沈赫这个人真的很直,他都没问就知道自己想去代写讼状?再说五百文还比不上他抄书的报酬呢。
不过这多少也是沈赫的好心,毕竟能进县衙这个集公检法于一体的机构可比县学能锻炼人多了,要是还能趁机和里面的书吏或是典史搞好关系,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何谓‘讼’?”沈赫问道。
“‘讼,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方长庚用《周易》中的讼卦解释这一词。
沈赫果然皱起眉:“你也如此认为?”
不论是《周易》还是儒家、法家,宣扬的都是“息讼”思想,认为君子当以作事谋始,应当在争端发生之前就想到办法将它消灭。
而“讼”之一卦,向来是意味着凶险和阻塞,可见在古代诉讼衰微到什么地步。
沈赫显然是不赞同这个观念的,方长庚便投其所好,大谈诉讼的优势,最后用“乱世用重典,盛世倡民德”总结,以示自己中立的立场。
沈赫显然是不满意的,他虽外表刚正肃直,其实属于有些偏激的性格,自然不愿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但方长庚也不想一下子变成和沈赫站同一阵营而与主流对立的人,他怕沈赫对他产生任何希望。
不过沈赫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又问了方长庚有关诉讼制度的问题,诸如不可越级而讼之类的最基础的规定,最后考察了方长庚的字,随后便说:“过两日我领你去刑房,至于去多久,做些什么,你听书吏的就好。”
方长庚点头应是,离开教谕房时还有些迷糊,不知怎么就谋了这么一个差事。不过想想接下来还有一整年的时间,找点事做缓解一下压力也好,要是影响了学业,沈赫也一定会帮他的。
过了两天,沈赫就带他去了县衙,见到了刑房的洪书吏。
这两天沈赫一直待在县学,而方长庚也终于清楚了沈赫的情况。
也就是在方长庚出生那年,中央紧缺通律法的官员,因此在全国范围内召集学子入国子监律科,通过考核者便能入大理寺或刑部,这对很多学子都是一种诱惑。
沈赫便是因此选拔上去的,至于为何会回县学当一名教谕,沈赫却闭口不谈。
时隔十一年,律科早已现颓势,因律科出身之人的官路狭窄,多数到了五品就止步不前,与进士科完全不能比。
学子们纷纷投入进士科的怀抱,宁愿不中也不会选律科,以致现状越发凄惨。
方长庚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要走律科这条路,只是如今自己连秀才都还没考上,会试更是遥遥在望,心想还是待过两年再说吧。
刑房的洪书吏年纪与沈赫差不多,但面相以及说话的语气却圆滑了许多,估计是为吏者的通病。他见了方长庚以后也不觉得奇怪,应当是沈赫早就与他把话讲清楚了。
因平民上诉必须由县衙书吏撰写讼状,也因此让方长庚出现在了刑房。让方长庚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六七万人口的万兴县,竟每日都有诉讼,虽然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仍然要处理,原来古今都一样,基层永远是最苦最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