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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进去之后, 很快出来。
他神色古怪,走到傅云英身边, 小声告诉她,朱和昶确实没有生病。
朱和昶躲在被子里面掉眼泪。
“眼睛都哭肿了。”
吉祥说, 一脸心疼。
从小到大,小爷什么时候哭过啊!吉祥这些天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 娇滴滴的小内侍,每天干最累的活,吃不饱, 睡不香, 一滴眼泪没掉, 也只有见到傅云英的时候才哭几嗓子博同情。但看到朱和昶通红的眼圈,他立马急了,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他们家小爷, 怎么能哭呢!
傅云英皱了皱眉, 示意袁三在外面守着,走进屋。
虽然只是茅檐草舍,但屋里的陈设精美奢华,地上铺了毡毯, 窗前挂纱帐,桌前设炉瓶三事。
烧的是百合香, 香烟袅袅。
傅云英走到床边, 掀开罗帐挂在鎏金铜勾上, 床上一团被子鼓起一大坨。
这一坨, 自然就是朱和昶了。
床里的人听到动静,在锦被底下动了动,抬起一张哭花的脸。
傅云英眉头轻皱。
“云哥!”
朱和昶泪眼朦胧,好半天才认出她,又惊又喜,哗啦一声掀开被子,光脚踩在脚踏上,往她身上扑。
傅云英躲了一下,搀着朱和昶的胳膊让他站稳。
她虽然没有朱和昶高,但力气比他大。
朱和昶本来想抱她的,几天没吃饱饭,饿得手脚发软,被她一挡,晃了两下才站稳。
傅云英细细打量他,他一双眼睛果然如吉祥所说,哭得红肿,人也瘦了,下巴尖尖,没精打采。
她扫一眼旁边桌案上攒盒里的点心果子,道:“先吃点东西。”
朱和昶摇摇头,拉着她一起坐在床沿,虚软的身体往她身上一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傅云英双眉微蹙,几年不见,朱和昶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几乎是十岁时的傅云启,整天哭哭啼啼。
看他哭得伤心,不好拉开他,温声问:“小爷为什么伤心?”
朱和昶眼泪糊了满脸,肩膀一抖一抖,扒在她肩膀上,哽咽着道:“云哥,我老爹是为我死的!”
说完,愈发伤心,泪如泉涌。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
朱和昶身为楚王世子,鲜衣美食,娇生惯养,每天无忧无虑,除了见不到云哥稍微有些寂寞之外,真的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好端端的,老爹忽然生病了。
老楚王的病来得气势汹汹,两天内就没法走动,每天躺在床上,气息衰弱,脸色苍白,不缠着儿子要儿子陪他打捶丸,不随便调戏良家妇人,也没法处乱跑了。
致仕归家的太医、声名远播的神医,还有张道长,全都被长史请到楚王府为老爹诊治。
太医们摇头叹息,告诉朱和昶,老楚王时日无多,药石罔效,还是预备后事吧。
这对于朱和昶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是楚王的老来子,生母早逝,从小由老爹亲自教养长大,老爹既当爹又当妈,父子感情深厚,寻常老百姓家的父子也没有他们这么黏糊。
老爹就是他的天。
有老爹在,朱和昶什么都不怕。因为老爹疼他,谁也欺负不了他。
忽然有一天,这天要塌了。
老楚王把他叫到床榻前,气若游丝,费力抬起手拍拍他的脸,“我的宝儿啊……以后爹没法看着你了。”
朱和昶跪在床前大哭。
老楚王看着他,目光怜爱,挣扎着坐起来,叮嘱他要好好听长史的话,府里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怎么收服钟家和杨家……
朱和昶一句都听不进去,他抱着老楚王不撒手。
几天之后,老楚王从昏睡中醒来,幽幽地叹口气,轻抚儿子硬钻进自己怀里的脑袋。
“宝儿,爹还有一个心愿……若是能够瞧一瞧外边的景致,爹死也安心了。”
老楚王终其一生蹦跶来蹦跶去,就想能够蹦跶出湖广去外面看一看,可惜王不见王,他活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是没能如愿。
浪荡几十年,他也就这么一个奢望而已啊!
朱和昶心如刀绞,不想面对老爹病入膏肓的现实……可他还是立刻吩咐长史准备车驾。
他不能让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们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父子俩趁着天黑出了武昌府,马车里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老楚王躺在锦绣堆里,脸色煞白,目光里却带了一点期冀。
他终于能踏出湖广地界了!
太医告诉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异,只怕是回光返照。
朱和昶面无表情,擦干眼泪,抱着老爹,不停和老爹说话。
“爹,马上就到了,你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热切,带了一丝多年夙愿终于能实现的癫狂。
马车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还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卫。
风驰电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从天黑跑到白天,又从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丽。
太阳快出来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着儿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让我看一眼……”
这一路上,他神智涣散,嘴里来来回回就念叨这几个字。
四周忽然响起整齐的马蹄踏响声。
卫所的人察觉到他们出了武昌府,并且即将离开湖广,千户带兵追来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会千户在后面的警告,就算是获罪于朝廷,剥夺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他们继续往前跑,马都开始吐白沫了。
马车后面是追兵,马车前面是渐渐浮起鱼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够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们还是被追兵拦下来了。
马车重重地晃荡一下,千户在外面抱拳道:“王爷,请回吧。”
没有皇上手谕,他绝不会放楚王离开湖广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老楚王眼睛里燃烧的火苗一点一点熄灭。
不论王府侍卫怎么求情,千户不为所动。
朱和昶浑身哆嗦,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爹的心愿!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马车。
扫一眼千户的属下们手中对着自己的拉满的弓、弩和闪着寒光的长刀,继续往前走。
要么万箭齐发射死他们父子,要么就得放他过去!
千户为他身上凛然的气势所慑,竟退了几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从来没有背过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压趴下了。
他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往前走。
“老爹,宝儿带你去,宝儿带你去……”
他没想哭,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山外小道走。
对面也许是南直隶,也许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轮红日从群山间探出脑袋,云层涌动,罩下万丈霞光。
青山碧水,笼了一层淡金色光辉。
他抬起头,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双手垂在两边,脸上神情平静,像是睡着了。
老爹终究还是死在湖广,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胆剜心。
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死了。
……
回忆起老楚王临终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彻心扉,几度哭得喘不过气来。
老楚王逝世后,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
王府的事都由方长史主持,丧事也是方长史办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想见云哥,可云哥在京师,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里,闭门谢客,对着老爹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内阁大臣亲笔所写的书信送达王府,还有皇帝的遗诏。
皇帝驾崩了,太子、太孙也死了,大臣们经过商议,决定由他继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并不吃惊,立刻忙乱起来。
方长史很能干,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朱和昶原先没有怀疑的,但是离京城越近,他越觉得古怪。
直到方长史拿出一封老爹写给他的信,他终于确定:老爹是为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为强,助他登基。
朱和昶说不下去了。
傅云英也听不下去了。
老楚王当然没死,她之前还和老楚王通过信。
这一切,无非是老楚王磨砺儿子的手段。
先前瞒着朱和昶,是怕他露馅被人发觉。之后老楚王仍然不现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让他明白权势的重要性,同时看他在父亲死后能不能自己成熟起来,收服王府的旧人。
老楚王冷静起来倒也干脆,就这么放任朱和昶身边的人欺瞒他。
也不怕揠苗助长。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里的牵绊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疯了?
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小爷,楚王还在人世。”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小声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尖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云哥?是真的?”他如坠五里雾中,“你是不是在骗我?”
傅云英朝他摇摇头,“王爷真的还活着。”
老楚王一生逍遥,才舍不得死呢!不仅没死,还频频通过信件往来支使她做这个做那个。他把人手全部交给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长,有些人的年纪甚至可以当她的祖父,为了在幕僚们跟前立威,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感觉自己几个月内老了十几岁。
她身上带有老楚王的亲笔信。
朱和昶大张的嘴巴还没合上,双手发颤,接过信,哆嗦着打开,看了几眼。
他呜咽了一声,呆呆地坐着。
半晌后,他抱着信嚎啕大哭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等他哭够了,斟了杯凉茶递给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干净嘴巴,用方言骂了一句。
傅云英挑眉扫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儿子,骂楚王,顺带着也把自己骂进去了。
算了,用不着提醒他。
“我爹在哪儿?”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云英,追问道。
傅云英道:“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他,来的路上我见过他了。”
想到能见到父亲,朱和昶激动起来,原来父亲还没死,还活着!
一瞬间,天蓝水清,浑身舒坦。
云哥绝不会骗他的。
他笑中带泪,高兴了一阵,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
傅云英安抚好他,扬声叫吉祥进来伺候。
吉祥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冲进屋,听傅云英说朱和昶饿了要吃东西,喜不自胜,冲出去传饭。
这些天朱和昶不见外人,不进饮食,随身伺候的大小官员束手无策,又被方长史阻拦见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长吁短叹,愁容满面。
终于盼来傅云英,结果她也被小太监们拦着不许见朱和昶。
官员们灰心丧气,觉得新君即位,恐怕还有不少波折。
没想到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监们给绑了!
不仅绑了小太监,还闯进小爷的屋子!
简直是胆大包天啊!
果然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众人胆战心惊,全都躲在一边张望,有的完全是看热闹,大多数人还想着若是小爷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脑袋,他们或许可以帮着说点好话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轻有为,而且在民间名声远播,很得民心,就这么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个个等得心头烦躁,屋里终于传出一点响动。
小太监被叫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众人迎上前,抓着吉祥问,“小爷怎么说?”
“傅大人没事吧?”
“要罢傅大人的官吗?”
吉祥欣喜若狂,结巴起来:“杀……”
众人齿寒心惊,小爷要杀了傅大人?
不行啊!杀了傅大人,京城一定会大乱的!
就在众人急得直跺脚的时候,吉祥终于把话说完了:“杀……杀鸡……给……给小爷……熬汤!”
众人:……
好想揍这个小太监一顿。
大家虚惊一场,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笑着道:“小爷想进食,这是好事啊!”
吉祥推开挡在身前的官员们,“起开起开,我得去灶间看着火候。”
小爷喜欢吃什么,喜欢吃熬得多烂的羹汤,他了如指掌,这活计非得由他盯着不可!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看着他领着另外几个小太监一溜烟往灶房跑去。
被傅云英绑起来的太监骂骂咧咧,阴恻恻威胁看守他们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对望一眼,偃旗息鼓不骂了。
众人议论纷纷。
“还是傅大人有办法。”
礼部侍郎叹息一声,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难相处,可毕竟是皇帝,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得头疼。
大家有些纳闷,傅云原先是前太子的属官,在东宫伺候过,怎么新君也如此信赖他?
一人嗤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傅云当年和小爷同窗读书,一张桌子吃饭,一个院子住着,据说傅云还救过小爷,感情能不好吗?”
看一眼不远处一脸凶神恶煞的袁三,压低声音,说了江城书院的事。
原来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求学,众人恍然大悟。
傅云是江城书院的学生,后来兼任助教,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书,每一本上面都会写明是和江城书院哪些教授、学生共同撰写,他不仅自己出书,还无偿帮别人出版,现在江城书院俨然成为湖广刊印图书的中心。
湖广的读书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江城书院选中出版为傲。
谁的文章被挑中了,马上就能扬名,身价倍涨。
那没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举人,也终究还是缺了点什么。
江城书院和傅云关系密切,书院的学生以后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随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待过,那么肯定也做过傅云的学生。
难怪他们带着遗诏抵达武昌府的那天,小爷第一句不是问登基的事,而是问他们认不认识傅云,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里,朱和昶擦干眼泪,心情一好,开始关心傅云英,一边抓起攒盒里盛的一把桂花云片糕吃,一边问:“云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云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诧异之色,咽下食物,问:“那你怎么不来见我?你不想我吗?”
他问得很自然,觉得云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说了,云哥为了他担了不少风险,在京师为他奔走,帮他说动王阁老、姚文达那些人,还帮他牵制住霍明锦!
那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杀人不眨眼,真是可怜云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没命的。
云哥对自己真好。
“我几次求见你,都被人拦下了。”
傅云英道,轻描淡写说了小太监阻拦他的事。
朱和昶呆了一呆,拉起傅云英的手,道:“你别生我的气,我看到那封信后,不想见人。他们不晓得你的身份,才会拦着你。我不晓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晓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云英不相信,他赌咒发誓,“我真的不晓得!你别生气。”
傅云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们自作主张,我没生气。”
朱和昶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确定她真没生气,道:“他们欺负你,我马上就把他们调到其他地方当差去!”
说着他叹口气,“这些天我实在伤心,我活了这么大,想要什么有什么,过得很满足。如果这个皇位要拿老爹的命来换,有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
朱和昶对着她一笑,“你别骂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当皇帝可不是玩笑,他虽然不爱操心,也明白皇帝一个人身系整个天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云哥他们都是要辅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担子跑了,云哥岂不是要遭殃?
还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为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换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为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撑下去。
傅云英没说话,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这么明白,说不定就不会躲起来不见他。
不一会儿,吉祥把饭菜送了进来,送的是粥、面和几样小菜,他几天没正经吃饭,得先吃清淡的东西,鸡汤太油腻,是预备晚上给他消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间,要傅云英陪他一起吃饭,拍拍自己身边,“坐这儿,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觉得云哥长高了,比以前还好看,眉眼精致,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还要美……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他要生气的。穿一身宽袍官服,官服有点大,衬得人愈加清瘦,不过气色很好,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有神。
听说京里好多做官的写诗夸他人物风流,当官的时兴攀比风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给她哥哥写诗。
傅云英推辞不坐,让吉祥给她搬张杌子过来。
朱和昶叹口气,苦恼道:“我不爱你和我讲规矩。”
他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一旦开始讲究君臣有别,以后肯定会慢慢生分疏远,直到有一天,他也和戏文里的皇帝一样,成为孤家寡人。
傅云英不语,等奉菜的小太监退出去,才缓缓道:“我若带头不遵规矩,其他人也会开始怠慢小爷。”
朱和昶撇撇嘴巴,“这个你放心,我只是不爱管事而已,真敢怠慢我,我也不会轻饶。”
这句话不是他夸口,他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不会说话起就懂得支使身边的下人,那种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轻易被其他人辖制住,毕竟是皇家血脉。他想对谁好,就对谁好,容不得其他人插嘴。
傅云英只得换一个理由说服他,“小爷待我太特别,其他人会嫉妒,然后不停向小爷进谗言,离间你我,或者不断找我的错处,群起而攻之,直到把我赶走为止。”
听了这话,朱和昶皱眉,放下筷子想了想,点点头,“对,今时不同往日,不得不防。”
他还没站稳脚跟,没法护住云哥,万一那些人因为嫉妒偷偷把云哥害了,他上哪儿再找一个云哥?
朱和昶轻易被说服了,傅云英有点意外,她只是起了个话头,之后还有其他理由,层层递进,一定能说动他。
结果刚开了个头对方就乖乖应了。
吃完饭,吉祥进来通报,方长史来了。
傅云英抬起头,吃茶的动作一顿。
朱和昶现在只想和傅云英说话,问她这些年分别后的事情,至于老爹,等见了面再找他算账!
他挥挥手,问吉祥:“长史有什么事禀报?”
吉祥拱手道:“奴不知。”
朱和昶道:“要是事情不重要,明天再来罢。”
吉祥应喏,出去吩咐。
“等等。”
傅云英叫住吉祥。
吉祥停了下来。
傅云英望着朱和昶,问:“小爷预备如何处置那几个小太监?”
朱和昶道:“他们犯了错,便按着规矩打发他们去做苦差事罢。”
傅云英站起身,道:“规矩如此,可他们口服,心里未必肯服气,该叫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朱和昶忙道:“都听你的。”
袁三和侍卫们将五花大绑的小太监送进堂屋。
小太监们看到坐在榻上吃茶的朱和昶,痛哭流涕,不住求饶。
朱和昶面色平静,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他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高兴的时候愿意和身边的小太监开开玩笑,但是小太监们真的触怒他,他也不会心软。
小太监们见求饶没用,眼珠一转,转而朝傅云英磕头,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们这一回。
言语间把所有的太监都带上了,逼傅云英表态。
她如果不宽容,那就等于得罪所有太监。
朝臣们知道,太监不好惹,他们心眼比针尖还小,一旦得势,比恶鬼还难缠。
傅云英嘴角微翘。
东厂名存实亡,太监想借着新君即位的机会重现以往辉煌,只怕是白日做梦。
她慢慢道:“小爷,今天这些小太监拦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奉承讨好他们,没有听懂他们的暗示,给他们好处。”
朱和昶皱眉,怒道:“勒索贿赂,不能轻饶!”
小太监们脸色发白。
傅云英接着说,“小爷,不止于此。今天他们敢拦着我,日后就敢拦着朝中大臣、内阁阁老,小爷处于深宫之中,身边都是这些人伺候服侍,若他们联合起来,堵塞言路,那朝臣们的谏言送不小爷跟前,小爷见不着外面的大臣,凡事只能由这些小太监转达……”
说到这里,她顿住不往下说了。
小太监们满脸惊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血口喷人!
他们只是给这位不识时务的傅大人一点教训而已,傅大人竟然编排出这些话来,暗示他们阻隔圣听,架空皇上,甚而阴谋篡位,他们怎么可能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朱和昶听得懂傅云英的暗示,脸色沉了下来。
从内阁、六部到地方,职权清晰,层次分明,内阁大臣有批驳圣旨的权力,皇权受到掣肘。离了皇帝,大臣们也能处理好朝政,这导致君权旁落。
皇帝还是皇帝,可大臣们不听话,皇帝也没办法。不仅没办法,还可能被大臣们骂得狗血喷头。
不怕死的大臣前仆后继。
于是皇帝转而信任太监,把太监推出去和群臣狗咬狗,同时派锦衣卫监视群臣,平衡朝堂。
结果导致阉党坐大,甚至阉人一度能左右君王废立,还出过九千岁那样的人物,堂堂内阁首辅,也得想方设法巴结太监。
后来阉党被诛灭,朝堂仍然不太平。
就像一张桌子,陡然间被砍断一根支柱,还怎么站得稳?
阉党可恨,但是他们是君王用来牵制群臣的手段,平衡被打乱,还是会生乱子。
权力重回内阁手中。
有的皇帝心胸宽广,只要内阁大臣肯办实事,乐意放权。
有的皇帝无所事事,整天沉醉温柔乡,不理朝政。
有的皇帝很有抱负,和大臣们斗智斗勇,今天扶持这个,明天打压那个,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自己渔翁得利。
有的皇帝既不满于自己被架空的现实,又没什么本事,和大臣离心,每天琢磨着怎么砍大臣的脑袋,大臣们敢怒不敢言,愈加不认同君王,想方设法继续架空君王,君臣关系越来越紧张……先帝就是如此,和群臣离心,他在位的时候,从来没有和大臣们达成一致。
朱和昶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他还年轻,就算一时之间被朝臣们架空,总还有慢慢收揽权力的机会,毕竟他是九五之尊。
而且他有自己的帮手,云哥一定会辅佐他的。
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掌握实权,身边的小太监就坐不住了,就像云哥说的,今天他们仗着是他近身侍从勒索官员,以后野心越来越大,会不会像那位九千岁一样,公然残害皇子,把持朝政?
朱和昶越想越觉得后怕。
如果云哥没来,他还没进京,就落一个偏听偏信,要扶持阉党的名声,朝中大臣会怎么看他?
他冷静下来,命左右侍卫将太监们拖出去杖打二十棍。
小太监们这会儿吓得毛骨悚然,不敢求饶,听见只是打二十棍,悄悄松口气。
还以为小爷要砍他们的脑袋!
侍卫立刻把太监们拖到外边空着的场院里,剥了裤子开打。
傅云英站在一边监督。
官员们全都围在一边看热闹,这些天他们在小太监们面前吃了几次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文官和阉人势不两立,傅云英出手教训嚣张跋扈的小太监,众人看她的目光饱含激赏。
她面无表情,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一个动作都没有,也是俊逸过人,气质出尘。
众人心里暗暗称赞:不愧是丹映公子,果然风采过人!
小太监们趴在凳子上,欲哭无泪:重点错了啊!
……
吉祥重回朱和昶身边伺候。
朱和昶命所有太监前去观看小太监们受刑。
太监们听着小太监们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嚎声,心头惴惴。
以后看到傅大人,得绕远点!绝不能落在傅大人手上!
吉祥出去看了几眼,回屋告诉朱和昶外边的情形,忧虑道:“爷,今天傅少爷得罪了小太监,方长史肯定不高兴。”
朱和昶疑惑地问:“为什么?”
吉祥小声说:“那些人都是方长史拨到您身边伺候的。”
打了他们,等于打了方长史的脸。方长史不敢记恨朱和昶,这笔仇,自然得落到傅云英头上。
朱和昶皱了皱眉。
他知道吉祥提起这个是故意的,想通过提醒他报答云哥的恩情。
这事好办,方长史年纪大了,而且最近经常越殂代疱插手其他事。朱和昶看在他是老爹旧人的份上才不和他计较,他要是真不老实,记恨云哥,给他一个肥差,打发他回武昌府养老不就得了?
但以后这样的事只会层出不穷。
云哥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肯定还会不知不觉得罪其他人。
朱和昶见识过王府内院的姬妾们为了争夺老爹的宠爱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有些女子使起手段来,阴毒无比,绝对不输于男子。
这朝堂,和王府内院也有点像。
他信任云哥,亲近云哥,云哥毫无疑问会成为众矢之的。
朱和昶自信自己不会因为别人的挑拨离间疏远云哥,云哥救过他的命,不会害他的。
但事情无绝对,万一哪天自己被骗了,突然犯傻了呢?
万一云哥也被别人欺骗,对他失望,不肯再辅佐他呢?
要不是教养好,朱和昶都要愁得抓耳挠腮了。
怎么样才能让云哥留在身边,又不会被其他人看成眼中钉呢?
朱和昶静静思考。
……
二十棍打完以后,小太监们脸色苍白,双唇泛紫。
还得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谢恩。
周围的太监不敢扶他们,脸上神情难辨是畏惧还是同情。
一众官员啧啧几声,朝傅云英拱手,以示敬佩。
这一打,看起来是教训太监,其实是在警告新君身边的旧人,方长史之流,这会儿肯定恨得牙痒痒。
傅云英转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着道:“云哥!”
声音轻佻,动作也轻佻。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
周天禄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后得托你照应了。”
周尚书当真是神通广大,竟然把孙子塞进迎接新君的队伍里了,有这份功劳,回去肯定能想办法捞个官。
要说周尚书对孙子这么关爱,其实心狠起来也是个利落干脆的人。得知军中大将都拥护霍明锦的时候,他立马派人将病妻送回乡,让病妻和小儿子团圆,一个月后病妻亡故,他的小儿子也因为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惊而死。
生怕霍明锦迁怒,周尚书直接归还兵权,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禄天生是个吊儿郎当的性子,看到傅云英,情不自禁就过来找她搭话。
“阉人心眼小,你得罪几个小太监,其他人也会对你怀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声提醒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一笑。
官场上,一定得站稳立场,并且不能随便动摇,三心两意,会被人不齿。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场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须一开始就明确自己的准则。
不然,永远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关系,她不可能当一个心无旁骛的纯臣。
那便,做一个权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