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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谁在敲门……是谁?说、说话啊, 小…小雅?米雅, 是你吗?是不是你在外面?”
敲门声很轻, 但又是真实存在的, 至少传到季芸耳朵里足够清楚, 也让她牙齿直打颤, 握在手里的晾衣杆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一步一挪地朝门口走,眼神闪烁。
当人做了亏心事时会下意识地产生慌乱情愫,但杀人和害人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个不敢见, 另一个则是迫切地想看到对方, 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说有没有受到影响。
何况季芸心里本来也不希望女儿死, 她虽然能做到毫无愧疚地用亲生女儿的贞/洁去换钱, 但如果牛万金一开始说是要买米雅的命,她肯定不会, 也不敢答应。
归结起来这其实就是种典型的小市民思想, 会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出卖别人,可一旦知道背后会付出的惨痛代价便会本能地产生畏惧心, 甚至下意识开始退缩。
碍于那点稀薄的血缘亲情,琳琅并不会像前世那样用杀了季芸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省得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后悔, 但吓吓她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那些钱, 就当作是还季芸的养育之恩了, 反正按照她以往大手大脚花钱的性子,一百万看起来多,其实也支撑不到多久。
里面一叠声地喊她名字,声线发抖,隐约还有吞咽口水的声音,显然已经害怕到极点,却还强装镇定,“小雅,小雅……是你吗?别吓妈妈了,如果是你的话,答应一声好吗?”
琳琅也不应声,只重复着敲门的动作,时轻时重,节奏刻意控制过,连中间间隔的秒数都计算得极其清楚,每一下都像是撞在了季芸的心上,并不算大声,但黑暗环境中由未知事物造成的那种心悸和恐惧感却可想而知。
加上门后站着的那人心里本来就有愧,这会自然怕得要命,琳琅早猜到季芸会透过窗户偷偷往外看,站的位置也很巧妙,只能看到模糊的侧影,她特意把衣服一角露在了外面,橘色的外套。
可以确认身份,但却看不见脸。
“小雅!”
晾衣杆落地的声音响起,女人捂脸惊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冲过去拉开门锁,链条哗啦啦作响,换作其他时候,季芸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开门,但那一百万拿得实在烫手,这会她也顾不上考虑许多。
“小雅回来了啊,怎么还傻站着,快进来,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麦当劳,现在就去给你热一热好吗?还是你想先洗个澡?还是先洗澡吧,晚上能睡得舒服些。”
季芸其实压根没敢往琳琅脸上看,说话时也刻意避开了那件事,像是等待孩子晚归的母亲,把殷勤热切的姿态给做足了,句句离不开关心和担忧。
“妈妈,现在已经是凌晨了。”琳琅却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笑了一声,很容易听出其中的悲凉意味,连眼神也空洞至极,“还有,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这么晚吗?你真的……有当我是你女儿吗?”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一落在空气里便自动消散了,像是清晨的薄雾,带着些凉意,季芸只感觉心脏一缩,下意识抬头,等对上琳琅那双眼睛立刻凝滞住了。
米雅的瞳孔偏琥珀色,是那种偏透亮干净的颜色,但这会里面却空荡荡的,连人影都照不进去,那声音也轻得近乎听不见,“妈妈拿他钱了,对吧?一百万就够你把我卖给他了,还真是廉价啊。”
“米雅!”季芸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打断她,“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我怀胎十个月才生下了你,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如果不是因为你,也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琳琅偏头笑笑,这种话季芸早已经说过无数遍,唇瓣已经被咬出了血丝,看起来很狼狈,但偏她偏笑得十分甜蜜,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那弧度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头发刻意放了下来,这会大半张脸都被遮起来,看不清表情。
唯独那双眼睛格外清晰,里面有浓郁的墨色酿开去,“不会被赶出天上人间吗?不会落得出去站街拉客的地步吗?不会为了买那些昂贵的衣服和包包每天跟不同的男人上/床吗?真的…是因为我吗?”
琳琅故意说得很慢,也很直白,像是积累了许久的怒火受到刺激突然间全部迸发出来,反问加排比的句式让季芸轻而易举地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怒,然后又落在最后那句猛然压低带着些湿意的质问上,心内千思百转,一时间变得很复杂。
毫无疑问,每一句话都恰好戳到痛处,也的的确确是她心中所想,这会摊开了来说立刻将季芸披在外面的那层鲜亮外壳撕扯得七零八落,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几乎是用吼出来的,“我、怎么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生了你,我身材也不会走样,还冒出这么多的鱼尾纹,如果不是你,我照样是天上人间的头牌,多的是男人愿意为我大把花钱,哪里用得着搬来这里,天天为房租和生计发愁不说,连件像样的衣服首饰都买不起,你就是个累赘拖油瓶!”
这话一冒出来,琳琅便知道她心里其实已经开始乱了,季芸以前也说过不少类似的话,甚至在喝醉酒时狠狠拽着米雅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理由就是因为米雅这个女儿的到来让她失去了以往的优渥生活。
从富人区到贫民窟,鲍鱼鱼翅突然换成了清粥小菜,巨大的落差感让季芸在日渐堕落的同时也变得越发歇斯底里,人总是喜欢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来美化自己的形象,季芸也是如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将自己放在无辜者的位置上。
会走上卖/淫这条路是因为被同乡欺骗,怀了米雅是受到那个法国留学生甜言蜜语的蛊惑,要把孩子生下来也是善心发作,舍不得扼杀这么条幼小脆弱的生命,季芸在考虑这些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把所有过错推到了别人身上,全然忘记了背后隐藏起来的真相。
比如,她会跟着同乡来魔都其实是因为听说可以赚大钱,直接扔下家里年迈的老母亲,连重病也没回去看过,最后怕被人戳脊梁骨只草草立了个坟,明明自己就从来没有尽到过孝心,却一直用生养的恩情来要求米雅付出,连做出那种事情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女儿要怎么样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米雅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这些,她只是在被至亲欺骗后觉得失望和迷茫,尤其是当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家里面根本没人,浑浑噩噩地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季芸挽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回来,开了房门就直接往卧室里钻,丝毫没在意她昨晚去了哪,又发生了什么,半点没有自己做了错事的自觉性。
随后房间里不断传出来的粗喘和呻/吟成了压倒米雅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也多亏季芸,Mia才得以继续存在,作为主人格的米雅一直厌恶着副人格,甚至恨不得她立刻消失掉,如果不是季芸突然间干出这样的事,恐怕也不会有后来那个让警方头疼的高智商嫌疑犯,Mia只会随着时间的逝去被慢慢吞噬掉。
“妈妈。”琳琅突然开口喊了声季芸,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却又有种浓郁的哀伤泛开去,像是铺了层水光,声音轻而缓,“你总喜欢把一切的过错都归咎到我身上,既然这么憎恨…”说到这话音突然顿住了,不等季芸开口反驳后面那句就直接扔了出来,“当初又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问题其实原主早就想问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出生并不受欢迎,甚至是被厌恶憎恨着,但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季芸这个母亲,米雅很早熟,也聪明,骨子里其实是十分渴望母爱的,也希望能跟季芸两个人好好相处,所以才一直忍受着谩骂和责打,直到最后被彻底伤透了心。
“你……”季芸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身份上的污点往往可以跟一辈子,尤其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当面指出来,那种羞耻感自然更浓郁,竟然还说自己不该把她生下来,这种话她自己心里想想当然不觉得有什么,换成别人指出来便觉得羞恼,扬手就欲打下去。
眼见那巴掌马上就要落在琳琅侧脸,却被另一只细白的小手捏住了,尖利的指甲已经深陷入肉里,掐出一片的月牙印来,季芸吃痛地挣扎,脸色涨得更红,还有些恼羞成怒,琳琅却置若罔闻,手背上黛青色血管交织,映着她漆黑的瞳孔竟无端生出种诡异味道。
“妈妈好像生气了呢。”漂亮得像是精灵的女孩儿抿着唇笑起来,露出来一排洁白小巧的贝齿,灿烂得足够照亮黑暗,两个人明明站在室外,季芸却听到了诡异的回音,有种莫名的空洞感,就好像…自己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人,也让她心头更慌,空荡荡的,连心脏都揪紧了,有种窒息般的错觉。
“是因为…”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将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琳琅勾着嘴角看过去,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却让人本能地将视线凝在她脸上,这是季芸从未见过的模样,像是株艳丽招摇的毒花,散发出甜腻诱人的味道,也让她下意识忘了挣扎,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我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吗?”琳琅心知这是催眠起作用了,眼睛更紧地盯着她,瞳孔漆黑,那粒小痣的颜色也更深,像是滴上去的浓墨,季芸这会已经沉浸于她制造出来的幻境里,恍惚地重复着那句自己已经在心底想了无数遍的话,“是,我就是厌恶你,你本来就不该出生!”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不知道拔高了多少。
琳琅就那么看着她,眉眼间糅杂了一种诡异的包容和宠溺,像是面对不听话的孩子,直到季芸说完才缓慢地张口,“我这里更痛,那种被自己唯一的亲人算计的感觉,妈妈你懂吗?”季芸被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好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可…可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妈妈,我…”连自己都觉得这解释有些牵强,脸上青白交错。
“你现在总算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了,如果早些知道…该多好。”女孩儿叹了口气,松开季芸的手,趁她失神时快速地凑到耳边,拂过耳垂的声音带着股冰凉味道,像是晨间的薄雾,“中国有句话叫破镜重圆,可我觉得…有些伤害是连时间都治愈不了的,永远也没办法弥补。”
“至于米雅,她已经死了。”季芸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睛,黑得发亮,里面像是藏着只鬼面蛛,毛茸茸的触脚已经探出大半,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琳琅说的也是实话,米雅的确用灵魂做代价换来复仇和悔过的机会,但落在季芸耳朵里却陡然变了味,有种她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错觉。
女人慌乱地去拉她手,语无伦次,“我、小雅…妈妈……”从这些混乱的人称代词便可以看出来,季芸心里其实已经开始乱了,琳琅就是故意的,干脆利落地告诉她我对你很失望,这样造成的影响远比大哭大闹要来得更加深刻,像是记重锤狠狠击打在心上,渐渐被愧疚,恐惧充盈……
隔壁突然探出个脑袋,睡眼惺忪的女人穿着性感黑丝睡裙,外面披了件大衣,皱着眉毛嘟囔,“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病啊。”
“对…”季芸本来想道歉,等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到口的话立刻又吞了回去,瞪圆眼睛骂道,“关你屁事啊,老娘还没嫌弃你昨儿晚上跟人瞎折腾大半宿吵到我睡觉,真那么能耐你出去住别墅啊,在这儿挤什么挤,再敢多说一个字,信不信老娘撕烂了你那张臭嘴!”
两个人模样都不差,算是这胡同楼里的两朵花,早在以前拉客的时候就有了过节,没少争锋相对,一见面就是各种吵,最开始因为那叫刘莺的女人性子泼辣,什么粗俗的话都往外迸,也不怕丢脸,撒起泼来连男人都怕,季芸还吃过很多暗亏,毕竟她是被红姐往清纯的方向塑造,那些东西也是后来耳濡目染才慢慢学起来的。
奇怪的是…
才几个月的时间,刘莺就突然开始怕起她来,眼神躲闪,瑟瑟缩缩的模样活像只鹌鹑,说不了几句话就找借口离开,这样的结果自然是让季芸顺杆子往上爬,变得越来越嚣张,她哪里知道,人刘莺压根就不是怕她,而是被Mia吓过一回,连带着对季芸也有了些许畏惧心。
刘莺睡得正香突然被吵醒,还平白无故得了顿骂,加上没认出来旁边站着的琳琅,顿时有些恼怒起来,“季芸你他妈你别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老娘怕你了,有本事……”后面的话却被一道甜美的女声截断,“阿姨这么晚还不睡吗?”琳琅笑得很甜,偏偏越甜就越让刘莺心里发毛,差点被唾沫呛到。
“小…是米雅啊。”女人讪讪打了个招呼,用了跟面对季芸时截然不同的态度,气势立刻矮下去,她压根不敢对上琳琅的眼睛,所有人都说米雅像天使,也只有自己知道,那副漂亮的皮囊下其实装了个恶魔,只对视一眼就能让她手脚冰凉,恨不得立刻逃跑,不管去哪都好,只要是个没有米雅的地方。
面前看起来甜美无害的小姑娘,分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刘莺其实是第二人格出现的契机,米雅亲眼目睹了季芸被她露/骨言语凌辱的画面,心内既气又怒,还有种突然萌生强烈异常的保护欲,沉睡的副人格因此被唤醒,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Mia本来想杀掉刘莺,甚至已经设计出完美的绝对不会令人生疑的计划,但最后关头却被善心发作的米雅阻止,并且生生将死亡线边缘的刘莺给拉了回来,但女人也还是被吓得够呛。
最可怕的莫过于她明明看见米雅碰了绳子,结果到取证调查时上面却只剩下自己的指纹,最后还被骗进医院做了脑部CT,说是怀疑她有臆想症,刘莺压根解释不清楚,也没人相信那么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儿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动杀机。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莺都下意识地躲着米雅,足足过去两个多月,加上女孩儿平时表现得乖巧又懂事,丝毫没有那日的疯狂暴虐,她心内的畏惧感才总算减少了些,但本能却还存在,比如不敢看米雅的眼睛,跟她对视时会发抖,甚至是下意识地结巴。
刘莺给米雅送过不少礼物,表面看起来似乎对她很好,但其实只是出于某种试探和讨好,所有一切都带有目的性,面对这种人,琳琅自然没什么好感,“外面风大,阿姨还是穿厚点比较好。”眼下泪痣随着她偏头的动作露出来,很小的一粒,嵌在瓷白的肌肤上,像是拿墨水笔点上去的。
“啊?”女人愣了愣,下意识裹紧衣服,胳膊上顿时冒出大片的鸡皮疙瘩,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之前那个恶魔似乎又回来了,当时小姑娘也是用这样轻柔的声音跟她说话,却做出完全不符合她外表的事情来,刘莺心里发寒,只觉得连骨头都被冻了起来,逃一般地缩回身子,然后飞快地锁上门。
走廊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季芸和琳琅。
“小雅…”季芸踌躇几秒,突然按住她肩膀,压低了声音强硬道,“你先进来,妈妈也是有苦衷的,等进去我再慢慢解释给你听,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到后来她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见琳琅站着不动立刻拽着她使劲地往里拉。
大人都这样,本能地不喜欢孩子质疑他们的决定,就算真的是自己犯了错,也不愿意承认,尤其以前的米雅很乖巧懂事,突然间变成了这副模样,咄咄逼人,说话也阴阳怪气,巨大的反差让季芸更加难以接受,心头的愧疚和怒气交织,让她本能地想用身份和血缘亲情来压米雅。
这招在不久之前可能还管用,但换成琳琅……呵,这样的妈妈不要也罢,没有报复季芸已经是念在米雅的面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