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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扇房门轰然倒塌, 然后是门槛、砖墙, 从地面到梁柱蛛网般开裂, 裂缝飞速蔓延。
“轰!”
烟尘四起,程千仞提剑静立在碎瓦狼藉间。
整座院子倒了, 剑阁弟子们听见声音出来探看, 半空中暴戾剑意未散, 丝丝缕缕地浮游。在神鬼辟易的恐怖威能下, 人们远远站着,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张。
人群越聚越多, 直到傅克己和邱北出现,才自发让开一条通路。
傅山主道:“都回去罢。”
程千仞抬眼, 面无表情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觉得我情绪失控, 要来抓我?”
“我抓不住你。”傅克己长剑回鞘,解释了一句, “刚才我正在练剑。”
“我在制符。”邱北收起手中符箓。
于是程千仞也收剑。剑拔弩张的场面顷刻缓和。
他甚至客气地问:“吃了吗,随便坐。”
邱北无语地看着一地断壁残垣,收拾出半截断梁, 撩起衣摆坐下。
这里的动静压不下去, 一夜之间, 人们都知道程千仞在宣旨宴席上拂袖而去, 深夜时又挥出一剑, 余威惊天动地。各方猜测层出不绝, 最多的说法是他想起这些年游历四海吃苦受罪,圣上却直到今日才召他回宫,心里有怨气。
徐冉被剑意惊动,匆忙跑来。她因为调任一事心情郁闷,刚去找白闲鹤喝酒,于是白闲鹤也来了。
五个画风各异的人并排坐在断梁上。
傅克己首先打破沉默:“你如果在为身份烦心,大可不必。你先是我的朋友,再是剑阁山主,最后是别的什么人。我不怪你瞒我。”
程千仞:“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信吗?”
徐冉:“我信啊。你带着弟弟的时候,过得多仔细,一文钱恨不得算两半,一看就穷惯了。”
皇族可养不出穷病。
程千仞无奈摇头:“眼下最烦不在于‘我是谁’,而是‘我该做什么’,我不甘心被人摆布,但我还不够强,即使不向某个人妥协,也免不了向大局妥协。难道世上没有两全之策,一定要做违背本心的事?如果我逼某人与我合籍,这个人既无辜,又不无辜;我既想对他好一点,又想摆脱他的算计,我算不算很混蛋?”
他越说越觉得混乱,自暴自弃道:“我说清楚了没?你们懂了吗?!”
傅克己很不给面子:“听不懂。”
邱北:“你最近……在看什么荒唐话本?”
比如风靡修行界一时,那种强制合籍的霸道仙师文。
白闲鹤撞下徐冉:“你把话本借给他了?你怎么能把话本借给他!”
徐冉:“我没有,别血口喷人成吗!”
程千仞沉默扶额。
生活比话本更荒唐,如果这不是一个玄幻的世界,我早就报警八百次了。
他起身掸掸衣摆:“走了。”
徐冉:“喂,你去干嘛!你要控制你自己啊!”
程千仞眨眼间走远,只有无奈的声音传来:“我去给大家道歉。”
傅克己:“他应该冷静了。”
白闲鹤感叹道:“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像个大人物啊。”
他第一次见程千仞,就发现这人行事作风与众不同。比如此刻,程山主认为半夜发疯,打扰别人睡觉不对,做错事就要道歉。还要给剑阁弟子、学院学生们一个说法,使他们安心。
从来没有‘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大家信服我、追随我是理所应当’的态度。
徐冉不服:“谁规定大人物非得是一个样儿。必须老谋深算、高高在上不可?再说,千仞已经进步很多了。”
程千仞刚到南央城不久,便与徐冉和顾雪绛结识,那时他还带着东川讨生活的习气,面上平和讲理,一副老实过日子的怕事模样,骨子里藏着坚韧、狠劲和冷漠。
是学院和剑阁的经历将冷漠磨去,添上沉重责任感。天塌下来,他要顶在前面,地裂山崩,他也不能崩。
第二日辰时,白雪关风雪暂歇。
去往皇都的云舟整装待发,安国公主带着各营将领去请未来太子登船。路过昨夜被剑气毁坏的庭院,大家仿佛无事发生过。
隔壁傅克己的院子安然无恙,一行人全甲在身,郑重其事地走进前厅,却看见程千仞端坐案前,案上碗筷俱全,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意思。
安国公主:“你在干什么?”
“煮点阳春面,请弟子们吃。”
他说煮面,就是真的煮面。桌案上红泥火炉银丝炭,大汤锅水开了,咕咕冒泡。他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翻搅。
怀清怀明侍立身后,同样面色平静。
大家摸不准程千仞心里想什么,目光惊异。
安国公主上前两步:“你答应过我……”
“我说过不会跑,没说立刻回宫。等大军撤出白雪关,在朝光城确定下一步作战计划。我再启程不迟。”
安国皱眉:“这恐怕很难。镇东军精锐骑兵主力将撤出东川战场,调来其他军部的主力顶上。这是我的决定,已经得到批准。”
程千仞‘哦’了一声。
今年镇东军的作战强度远高于以往,骑兵需要时间休整、保存战力。人事调动在情理之中。
“你们打算调谁来?”
“应该是周老将军。”
程千仞:“周将军年事已高,只怕不好。”
“那你觉得谁好?”
安国有些紧张。众目睽睽,他竟在这时出言干政,权力与责任相伴,只要他下一句话出口,就意味着接受皇族的命运。
“花间雪绛。”程千仞缓缓道:“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
阳春三月天。顾雪绛北上皇都述职。
随他一同进城的,还有顾旗铁骑精锐。骑手与马匹身披铠甲,泛着一片冷冽的银光,黑色战旗在春风中飘扬,像连绵起伏的海潮。
朝廷组织民众夹道欢迎有功将领,长街人山人海,却十分寂静。没有欢呼声,只有节奏整齐的马蹄、盔甲碰撞声。
人们仰视他,或者不敢看他。
顾将军骑着有异兽血统的高大战马,像一尊威严又冰冷的神像。血红的朝阳在他背后升起,使他如沐金光。
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衣锦还乡,睥睨万千广厦,威风极了。
顾雪绛努力回想离开皇都的那个黄昏,天气是否也像今天一样好,却发现曾经深刻在心里,以为永远不会遗忘的记忆,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不清。
那些爱过他、恨过他的人,无边的欢乐和仇怨,仿佛成了别人的故事。
而他的人生是从南渊学院开始的。医馆阁楼,程千仞送徐冉疗伤,他坐在门口抽烟,窗外百花盛开春意烂漫,阳光透过云层,清澈而明亮,像小鹿的眼睛。就像今天。
西南战场与东川战场停战,使风雨飘摇的王朝得以喘息,顾雪绛倒是想一鼓作气打下去,提两位反王人头交差,奈何军部旧派联合,搬出各种理由,出奇团结地上奏。这种关头逼他回皇都,无非是要卸磨杀驴,抢他军功。
他对此不甚在意,顾旗铁骑日渐势大,遭人忌惮已久,皇都的春天暖风醉人,他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即使回去不能改天换日,看看湖边桃花,烧烧花间祖宅也很好。今非昔比,谁能不让他烧呢。
他没有去淮金湖,带兵入驻皇都禁卫军营地,一切奉诏行事。
当日便有宗族长辈拜访,说他父亲已经自尽,希望他回家上一炷香。不用他动手,总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向他示好,希望换取他的友谊或承诺。这就是皇都的规则。天道好轮回,参与当年冤案的主谋或从犯,多年后一个也未得善终。
顾雪绛喃喃道:“我这样记仇的人,以为今天会很痛快,原来没什么感觉。”
自首辅摄政,三司权力被削弱,新贵崛起,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逐渐退出权力中心。四国公府曾经的煊赫门庭已然草木凋敝。
副将:“将军,您说什么?”
顾雪绛点烟,悠悠吐出一口:“淮金湖畔桃千树,前度顾郎今又来。”
副将听不懂:“好诗!好诗!”
说是归京述职,却没有人召他进宫,不论是皇宫还是朝辞宫。就在顾雪绛以为,自己被暂卸兵权,顾旗铁骑被暂时闲置的时候,一封调任令到了。
彼时春花初谢,绿荫繁茂,他正带着手下兵将打牌喝酒,当即摔了酒坛子:“来得好!”
顾将军披甲胄,跨战马,光明正大地打出战旗,骑兵如钢铁洪流,一路向东,烟尘浩荡。
他高调的作风,使这次军部人事调动更加醒目。世人将此看作太子第一次参政的结果:调花间雪绛去朝光城,由顾旗铁骑接替镇东军主力,逼安国公主离开镇东军,让出最高指挥权。
事实上,最后一点是安国自己的决定:“刀既出鞘,当用则用。”
程千仞态度坚决,一定要在朝光城与顾雪绛完成交接,才肯启程前往皇都。所幸顾雪绛来得很快,比所有人预想中更快。
春末夏初,天朗气清。
程千仞与剑阁弟子、南渊学生、宗门修行者站在城头等待。视线尽头的地平线出现一面黑色战旗,眨眼战旗如云,铁骑如风逼近城门,一线沙尘升腾,紧随其后。
清淡的日光下,顾雪绛一骑当先,披风高高飘扬。
众人亲眼看见这尊杀神,却被他风姿所慑,心中不约而同升起隐约的念头,这颗新生将星,必将在东川战场大放光芒,闯下青史留名的功业,走向辉煌顶峰。
安国对身边的温乐道:“他曾是禁卫军副统领,翻案时,他的旧部都希望他能回去。这些年又在神武军中有了顾旗铁骑,如果这一次,还能在镇东军站稳根脚……那么论资历、论功勋,军部中年轻一辈将领,再无人能与他争锋。”
各州驻军战力不足,禁卫军、神武军、镇东军,是王朝最强的三支军队。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调徐冉去禁卫军了。三军军务不同,军纪作风各异,她应该趁现在多学点东西。现在有花间雪绛顶在明处,她的风头不至于太惹眼。我也一样会老会死,到时候这支军队能交给谁?我视她为镇东军的继承者。”
温乐怔怔听着皇姐的话,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雪绛在城门外整兵,骑兵动作整齐划一,战号震天。
随程千仞一声令下,城门缓缓打开,顾雪绛拥兵入城。
今天是个大日子,徐冉却坐在较为偏僻的角楼。
看到朋友这样无限风光,任谁都会与有荣焉,心生万丈豪情,但她没有笑。
她想起还在学院时,刀术课先生说的话: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圆满就是走到头了。
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明白。
就像如今的顾雪绛,正打起全部精神,展现冷酷名将、决裁者的风姿,手下兵将狂热地崇拜、信任他,徐冉却觉得他随时可能倒下。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顾二依然带兵打仗,依然抽烟喝酒,非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只有林鹿离开他了吧。
***
林渡之坐在窗边眺望。
黑塔的尖顶,由一整块巨大琉璃打磨而成。银色月光穿透轻薄光滑的屋顶,洒在他身上,使他仿佛焕发着淡淡光辉,而那些柔光富有某种温度。
波旬看着这幅画面,轻声感叹道:“真暖和啊。”
这里很多年没有暖和过了。
夜空湛蓝,月似银盘,七彩琉璃下,白衣佛子静坐。
魔王开心地抖了抖双翼,走上前去:“你在看什么呀。”
林渡之没有答,甚至没有看他。
波旬不在意被冷漠对待,顺他目光望去:“那株菩提树,是我栽的,你喜欢吗?”
雪域气候恶劣,不适合菩提树生长,但那树汲取他的魔力维持生命,生在黑塔旁边,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菩提果吸引鸟类啄食,风雪中不飞喜鹊画眉,只有巨大的黑色渡鸦,不分昼夜地环绕着巨木扑扇翅膀。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除了那些渡鸦。
林渡之:“为什么种菩提?”
“五百万年前,有一只金翅鸟落在我的塔顶上。雪域没有食物,它飞不过去,快要力竭而死。它看着我,忽然口吐人言,请我种一株菩提树。那时天地混沌,诸灵未开,它不请我种,还能请谁呢?我告诉它,它命不久矣,等不到菩提结果的那天。它说‘愿自我以后,其他生灵饱食无饥’。小小禽鸟,竟发宏愿,我觉得有意思,想种便种了。”
林渡之神色微异:“一直到今天?”
“当然不是。无趣时我便去睡觉,经常一觉醒来,五六十年过去,大树早被风雪摧折。倒了再种,种了又倒。”
岁月漫长,沧海桑田,死亡与新生交替,早就不是很多年前,金翅鸟请他种的那棵了。
林渡之沉默不语。
波旬道:“随我来。”
黑塔没有其他人或魔,他们的脚步声在狭长走廊内回响。这段时间异常安静,足够林渡之思考很多问题。墙壁两侧灯台烛火憧憧,魔王的影子显格外高大。
这是一间布置简陋的书房。
魔王点了灯,照亮书桌前未写完的卷册,还有那些层层叠叠的古旧书架。
林渡之问道:“你为什么有佛经。”
他声音平静,仿佛已经知道答案,却非要问出来不可。
“这不是佛经。你每一世的传记,都是我写的。”魔王笑笑,“我不喜欢写自己,活得太久,一天和一万年没有区别。写你更有意思。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都替你记着。”
波旬打开琉璃窗,风雪灌入,吹得案前纸页哗哗作响。几只黑色渡鸦飞进来,四下盘旋,叫声嘶哑。
林渡之脸色微白。
禽鸟受黑塔魔力浸染,天长地久生出灵性,叼走魔王的札记。于是那些佛经故事散落人间,又被人口口相传,重新演绎或添改。
多荒谬。黑塔就是浮屠,传说中云端之上的传经之地。
波旬道:“那只金翅鸟,是你的第一世。”
魔王与天地共生,与星辰为伴。人族观察星象,用推演术之类的法门去卜算未来,他却不需要,他对万物规律、天地意志的体察出于直觉。
林渡之拾起案上被风翻动的卷册:
“第九世佛子生于蓬莱仙岛,乘船渡海,入世见人间诸苦,发宏愿寻止苦之道、使众生证悟。”
他一页页翻看,看对方如何寥寥数语记叙他的人生,最后一张墨迹尚新,应是前些天写的。
“历尽磨难,路遇魔王波旬,此为涅槃成佛前最后一道劫数……”
而此刻,无所不能的魔王,就站在他眼前,磨墨提笔,写下故事的结局:
“受困浮屠塔,永世不得成佛。”
林渡之平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波旬被他目光激怒,冷笑道:
“你为了终止人间战祸留在这里,那些人却不知道你的慈悲。你解救苍生,可是谁能来救你呢?”
林渡之拍了拍他的头,像刚捡到他时一样。
魔王高高展开、充满攻击性的羽翼无意识收拢下去,少年面容露出天真神色:“成佛有什么好,我也能给你最好的呀。”
自打那日,林渡之吃珍奇的灵草,用最柔软精细的丝绸,魔王取玉液琼浆,天材地宝供养他。
林渡之没有异议,他不觉得自己是囚徒,自然摆不出生无可恋的姿态。
魔王却一天比一天崩溃,因为大多数时候,对方不言不食。只在书房看书,或在窗边看风景。
剔透的眼睛不再对他笑,纤长的手指不再摸他头。更不会有人抱着他讲故事了。他想林渡之留下,却不想林渡之这样对他。
那天佛子在书房写字,窗外的渡鸦飞进来,低头磨蹭他掌心,叼走他桌上纸页,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波旬嫉妒地瞪一眼那只死鸟:“你尽管写信。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林渡之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