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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三个奶娘匆忙间把装着樱桃酥酪的玻璃盖碗随手放在了两张椅子间的高几上,陆氏和朱玉姿坐的却是对面的椅子。
顾容安东张西望,把主意打到了樱桃酥酪上。
“阿娘,安安要下去,”顾容安摇着陆氏的手臂撒娇。
陆氏正与朱玉姿讨论孕期究竟可不可以吃兔肉,听了顾容安的请求只以为她是想去和妹妹们玩了,就扶着她下了椅子。
顾容安双脚一落地,就哒哒地跑到孙奶娘跟前,指着高几上的玻璃盖碗,十分颐指气使,“我要吃这个,把碗拿给我。”
孙奶娘看了陆氏一眼,见陆氏目光柔和,低头温顺道,“奴婢喂大娘子吃吧,这碗太重了,你拿不动它。”
顾容安仰起头看孙奶娘,派头十足,“不,我就要自己拿。”
这,孙奶娘为难地看陆氏。摔了贵重的玻璃碗也就罢了,要是大娘子摔倒或是划破了手,她可担待不起责任。
女儿有多大力气陆氏是知道的,小小的玻璃碗就算装了酥酪又能有多重,是以陆氏放心地让顾容安自己拿碗,“不用担心,给她。”
孙奶娘这才放心地把碗给了顾容安。
碗里头的樱桃酥酪是冰镇过的,刚取出来不久,寒意透过薄薄的碗壁沁出来,捧在手里凉凉的。顾容安用双手握着,那凉意让她头脑冷静下来,小短腿一步一顿,走得格外稳重。
顾容安自以为是沉着冷静,陆氏却看得发笑,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走路总是摇摇摆摆的,跟只长着嫩黄茸毛的小鸭子似的,本来是在认真走路,结果成了认真逗人发笑。
朱玉姿也掩着口,轻笑起来,“难怪安安长得这么圆润。”
顾容安只一心一意捧着碗,一丈之内的距离愣是叫她走了许久。
据说人在遇到突发意外时,下意识的反应,最能显露真实人品。当初在邺国后宫,有一位以温柔善良获宠的美人,宫宴上,在宫女不小心把热茶泼在她裙子上时,她第一反应却是挥了一巴掌,把那个宫女的脸都打破了。
虽然那位美人立刻就变回了柔弱善良的脸,但她那换脸绝技,还是被后宫众人嘲讽了许久。
这办法有点蠢,兴许根本没有作用,可她等不及了。
还有三步距离,顾容安算好距离,捧着碗,迈开小短腿欢快地向陆氏跑去,然跑到朱玉姿跟前时,左腿绊右腿,啪叽摔在了朱玉姿身上。
那一碗粘稠的酥酪,不偏不倚全扣在了朱玉姿身上,缭绫轻薄,冰凉的液体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朱玉姿的衣裳。
朱玉姿吓了一跳,伸腿一蹬,顾容安就被她踢开摔在了地上。那个玻璃碗随之滚落,脆脆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事情发生得太快,除了当事人,旁人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等陆氏反应过来,朱玉姿已蹲下.身去扶顾容安了,“安安怎么摔了?”
她眼里满是关切,语气也温柔极了。
顾容安顺势坐起来,低着头,可怜巴巴地,“是我没走好。”她心里冰凉一片,摔倒的那一瞬间,她没有错漏朱玉姿脸上的厌恶。她下意识踢开一个扑倒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子,也是极为流畅自然,仿佛踢开了一块破布。
对稚子没有怜悯之心的人,真的会是一个好人吗?
“有没有摔疼?”陆氏着急地弯腰来抱顾容安。
“阿娘,我不疼,”顾容安哪敢让陆氏抱她,太危险了,连忙自己爬起来,“我自己站得起来。”
其实被朱玉姿踢中的小腿有一点点疼的,可这一点疼,远比不上她心里的疼。如果继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那么上辈子阿娘的早逝,是不是有祖母和继母的手笔呢?
所以阿耶不喜欢朱玉姿,是因为洞察了朱氏姑侄的阴谋吗?
“怎么不好好走路,跑什么?自己摔了不算,还把你表姑的衣裳弄脏了。”陆氏见女儿动作伶俐,显然是没事的,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开始数落了。
顾容安低着头,认错态度良好。
“自己跟表姑道歉,”陆氏捏着顾容安的衣领子,把人拎到朱玉姿跟前。
“是我不好,弄脏了表姑的衣裳,”顾容安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
腿上一片黏黏糊糊的,朱玉姿心里有些窝火,可是又不能发脾气,还得装好人,安抚顾容安,“无妨的,一件衣裳而已,谁小时候没摔倒过呀。”
又对陆氏道,“表嫂你也别数落安安了,安安还是个孩子呢。”
陆氏自己也心疼的,可孩子还小就更得教好,她表情严肃,“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顾容安低头。
“哪里错了?”陆氏追问。
“不该捧着碗跑的,”顾容安低声说着,眼眶就红了,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一下子抱住了陆氏的腿,伤心大哭,“阿娘是我错了,我错了!”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像是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哭泣上,陆氏哪还记得要教导女儿,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心疼上,蹲下身抱着女儿软软的身子,拍着她的背哄她,“是阿娘不好,安安不哭了啊。”
“阿娘,嗝,我们回家,”顾容安哭得直打嗝,哗哗的眼泪水把陆氏肩上的衣裳都打湿了。
“好好,回家,”陆氏叫她哭得心都碎了,抱着顾容安站了起来。
不行,阿娘怀着孩子,不能让阿娘抱。顾容安哭着也不忘记陆氏的身子,连连摇头,“阿娘,我要奶娘抱。”
听了这话,陆氏心疼之余又有点生气,“怎么不要阿娘抱了?”陆氏想到这几天,安安都不肯让她抱,莫非是有人说了什么?
“阿娘有弟弟妹妹了,安安重,阿娘抱不动。”说着话,顾容安的哭势就小了,眼泪还是汪汪地。
难怪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陆氏只觉得心里熨贴极了,难为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阿娘了。陆氏掂量着怀里沉甸甸的小心肝,无奈确认自己确实没法抱着安安回去,只能让位给孙奶娘。
落在孙奶娘怀里,顾容安咬着唇,虽然还克制不住一抽一抽地,眼泪也还在掉,好歹是止住了哭声。
陆氏这才放心些,跟朱玉姿告辞,“今日对不住你了。”
“这有什么,难道安安不是我表侄女?”朱玉姿爽朗地笑了,“好了,快带安安回去罢,免得小泪包又哭了。”
陆氏歉疚地对朱玉姿点点头,领着抱了顾容安的孙奶娘走了。
顾容安伏在孙奶娘肩上,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朱玉姿神色晦暗地盯着陆氏的背影。像是一条在阴影里蛰伏的毒蛇。
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陆氏带着顾容安提前回了泰和殿,给顾容安洗脸的时候才发现她白嫩的小手上扎了粟米粒大小的一颗玻璃碎片,小伤口上的血迹都干了。
“光顾着哭了,手不疼吗?”陆氏可心疼了。
她也是现在才觉得有点疼,顾容安没说话。看着陆氏拿了根细细的绣花针,轻轻给挑去了她手上的玻璃渣子。
“你啊,阿娘就说你两句,怎么哭得这般凶,”陆氏声音轻柔,小小的埋怨也透着亲昵关切。
“阿娘,”顾容安软软地叫了一声,依偎到陆氏怀里。这才是真正的母爱吧,冷了亲手为她添衣,饿了亲自喂她吃法,因为怕奴婢们照看不好她,每天晚上都要来看她几回。
上辈子,她以为的母女情深,不过是朱玉姿动动嘴,吩咐奴婢们去办罢了。纵然锦衣华食,奴婢如云,也不曾得到最宝贵的爱。
顾大郎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身上带着酒气,一回来就躺到了美人榻上。
陆氏担心地吩咐侍女去端醒酒汤,自己站到美人榻旁给顾大郎揉额头。
陆氏的手又柔又软,按得舒服极了,顾大郎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并不妨碍他认出陆氏温柔静谧的轮廓,一时心如乱麻。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陆氏知道顾大郎心中有事,试探着想从顾大郎的话里套出点东西来。
“陪阿耶喝的,”顾大郎又睁开眼睛。明暗的光线变化,令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昏暗,越发看不清楚陆氏的表情了。
陆氏笑笑,继续给顾大郎按摩头部。
等到喝了醒酒汤,顾大郎渐渐清醒过来。他坐起身来,张张嘴,半晌说了一个字,“你……”
转眼看见顾容安睡在床上,顾大郎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安在这里,今晚我就去书房睡吧。免得一身酒气,熏了你们。”
“嗯,”陆氏温柔地点头,只作不知顾大郎临时转了话锋。
顾大郎像是被赦免一样,踉跄着出去了。
陆氏轻轻地叹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