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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灿灿刚替欧阳老太太剪完指甲,现在正帮她洗头。老太太仰天躺着,舒舒服服地说:“你已经替我洗过三次头了,不知道还能洗几次。”
佟灿灿洗得很小心,肿瘤病人像精致的瓷器, 她不能弄疼她。佟灿灿温柔地说:“还能洗好多好多次。”
老太太很乐观,“那我这个钉子户,就赖上你了!”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 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 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 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 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 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 “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 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郭千本在电话里教她:“那就买点水果去道歉?或者买点高档礼品……你钱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点?”
顾襄说:“不用,我够。”
郭千本:“其实他也接受你的道歉了,你不要太内疚,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顾襄:“我没内疚。”
郭千本笑了下,没有反驳她。念高中的时候顾襄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本绝版书,她跑遍整个书市替他找另一本的时候也是抬着下巴说,“我只是顺便,不是内疚”。
跟顾襄刚聊完,他就见同事拿着自己的手机走进来说:“老板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像有急事找你。”
郭千本赶紧接过来,“喂,老总?”
听着听着,他支支吾吾:“呃……她应该不会答应吧……”
***
顾襄去超市买了几样礼品,等到晚上,她发微信给高劲:“你好,我是顾襄。你到家了吗?照片修复好了。”
等了很久,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她迷迷糊糊快合眼的时候,才听见手机响了一下。
高劲:“你睡了?”
顾襄点开报时软件,已经夜里10点22分了。她回复:
“还没有,你在家吗?”
高劲:“我还在医院,刚才有点事,现在才看见你的信息,不好意思。”
顾襄:“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劲:“不确定,我待会儿还要吃宵夜。不如你明天再给我。”
顾襄:“好。”
到了第二天晚上,顾襄再次给他发信息,高劲又推迟一日。
佟灿灿早上准备上班的时候,又没见到顾襄,她打着哈欠跟文凤仪说:“文奶奶,你家小孙女怎么每天都这么早出门?”
文凤仪说:“她有事做,白天总是不着家。”
“她找到工作了?”
“呃……没有。”
佟灿灿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她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找不到工作?那还是我好。”
佟灿灿开开心心地去上班,吃点心的时候跟高劲聊起顾襄。
高劲揉着眉心,吃着午饭听她滔滔不绝。
他连续高负荷工作三天,今天办公室终于来了一位新医生,他可以轻松不少。
丁子钊闲着没事逛上楼,正听见佟灿灿说:“……不过我看小孙女穿的用的都是名牌,她那只包包我在专柜看到过,一万三千多呢,她怎么这么有钱?那为什么不还钱呢?”
丁子钊插嘴:“你当奶奶了?很符合你的真实年龄嘛。”
佟灿灿龇牙,朝他丧尸吼。
丁子钊突然往高劲背后一躲,抓着他的白大褂,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不像装模作样。
佟灿灿莫名其妙地朝身后看,只见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一对中年人朝这边走来。
女人双眼通红的直接走过去,男人脚步停了下,朝丁子钊九十度鞠躬:“丁医生,之前对不起,改天我再正式向你道歉。”
两人远去,丁子钊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有点感动……”
高劲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说:“走了,有新病人。”
新病人叫毛小葵,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休学一年,进行了肝移植。预后不良,半年前出现严重的术后排斥反应,肝功能衰竭,一度陷入昏迷,陆续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前不久住进了ICU。
她苦求了数日,父母终于同意让她离开ICU,入住“安宁疗护中心”。
她的预期存活天数只剩十四天。
高劲查看完毛小葵的情况,对佟灿灿说:“病人的心理状况目前来看不需要太担心,你去联系徐医生……”
“徐医生?”
高劲:“心理医师那个徐,不是我办公室那个。”
“哦,你不是说她的心理状况不用担心吗?”
“我担心的是她的父母。”高劲看了眼悲痛欲绝的患者母亲,说,“再联系一下志愿者……他们需要帮助。”
忙到晚上八点多,高劲终于下班。顾襄的感冒应该好了,高劲发微信,客气又绅士的请她出来吃宵夜。
烧烤店就在小区不远的地方,露天的环境,各色的食客,啤酒烤串一上,最容易打破隔阂,陌生人变挚友。
高劲尝了一口啤酒,看见对面走来的人,他不小心呛了一下。
顾襄上身衬衫,下身卡其色烟管裤,左手两个大礼盒,右手一个小礼盒加一只果篮,像是去走亲访友。
高劲走过去替她接手,见顾襄偷偷甩了下手腕,他笑了笑,装作没看见,问:“怎么拎一堆东西出来吃宵夜?”
顾襄说:“送给你的。”
“嗯?”
“赔礼。”
这在高劲意料之外,“那加上这顿,你的道歉真的诚意十足。”
顾襄欣慰,脸上不动声色:“嗯。”
她吃了三天的川贝炖雪梨,咳嗽已经彻底好了,这几天嘴里没什么味道,看见这些油光红亮的烤串,她很想尝一点。
高劲给她叫了一瓶豆奶,又递给她几串蔬菜,“尝尝看,这家店还算卫生,我没让他们放辣。”
顾襄吃完他递的,服务员又送来一碗浅浅的皮蛋瘦肉粥。
她吃东西的时候坐得板板正正,嘴巴张得很小,嚼完一口才继续下一口,小小的嘴唇上基本没沾到什么渍。
看着挺严肃,但得体又乖巧。高劲翘了下嘴角,很快又收回来,接着让服务员上一壶茶。
中途来了一通电话,高劲示意了一下,走到边上噪音小点的地方去接。
顾襄吃得差不多了,未免高劲跟她客气,她先叫住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拿着一摞签子碟子,“哦,你等一下!”
过了会儿,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拿着手写的单子递给顾襄,奶声奶气地说:“买单!”
顾襄看了眼单子,片刻,问:“多少钱?”
“你看嘛!”小孩指着单子,“这里写着的。”
顾襄又说:“多少钱?”
小孩:“我不认识字。”
顾襄掏出三百给他。
小孩飞奔着跑了。
高劲把手机放回口袋,从小孩那儿收回视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的侧影。
她坐得依旧板板整整,过了会儿,她拿起一串鸡心,咬下一口。
他站在原地没动,等着小孩儿回来。
不多久,小孩果然回来了,拿着一堆找零,还有一张百元钞。
这顿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
这一晚,郭千本再次接到老总的电话,他欲言又止,最后叹着气:“我试试跟她谈吧。”
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
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我是觉得有一点……”
“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
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
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
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
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找他。”
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
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
“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
中年男人抬头,是高医生。
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勒得这么紧。”
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
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
高劲和煦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
“什么?”男人一头雾水。
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他住院前用了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
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人,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
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
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
“哎……”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
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
“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
高劲慢条斯理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是没有绝对性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
“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
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
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
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
高劲无辜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
“啊?那你为什么说……”
“有人相信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干什么?”
“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
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
“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
高劲问:“她人呢?”
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阖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
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
高劲:“……”
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原地没动。
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询问。
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好。”顿了顿,“抱歉。”
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顾襄:“我也这么认为。”
高劲:“……”
“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
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
顾襄点头。
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
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
她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对方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
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做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
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