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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一身红色裙裳,是他亲手替她挑选的,每一针每一线都那么精细,是刘麟带来的蜀绣,上面是著名的芙蓉百鸟图。因为这个图案的复杂,一个纺织娘,一年最多只能做出一件这样的衣服。蜀锦蜀绣名满天下,号称“扬一益二”,手工之绵密精巧图案的美妙,简直巧夺天工。据说,这种锦缎在浸染后,要在白露的那天起,放在锦江水里侵濯三日三夜。此后,纵然几十年,也颜色如新,绝不会改变分毫。
这一身红色的衣服,她垂下微微散乱的乌黑的头发,红与黑到极致的对比,本来已经是一种诡异的妖艳。而她的眼珠子又那么明亮,仿佛闪烁出一种极其耀目的光彩。
他在心里惊叹一声,同时也很疑惑,为什么很多时候自己都对这个女人惊为天人?尤其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
比如,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比如,在搜山捡海自己快要捉住她的时候。
彼时彼地,易位而处,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何曾能想到,自己堂堂四太子,金国统帅雄兵十万的大将,击败宗翰、谷神等老牌战将在诡谲的宫廷斗争里赢得胜利被新封的越王——竟然会被一个女子主宰生死。
时也命也,古汉人诚不欺我。
自然,他这话却不说出口,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和尊严。绝不肯开口求说一句。
花溶盯着他变幻莫测的目光,他却看着悬在自己头顶的腰刀。
这把腰刀也是大有来历,是老狼主,他的父亲的赏赐,是鞑靼王进献大金的贡品,鲨鱼皮鞘,把柄住点缀着一颗罕见的宝石,刀锋轻利,呵气断发,削铁如泥。他对这把匕首的杀伤力毫不怀疑,此时,纵然一个寻常人拿住,也能杀了自己,何况花溶。
花溶又笑起来:“金兀术,你是想求我么?”
他只是感到好奇:如果自己哀求,她会饶恕自己么?
会么?
几曾想过,两人之间,并非迫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如此刀剑相向?
他反问:“我求你,你就放过我?”
她语气断然:“当然不会。”
他也笑了:“那我何必求你?”
心里一阵一阵的隐疼,若是她求自己,若是易地而处,她求自己,自己一定会放过她,一定会!只要她说一声“我喜欢你,金兀术”,自己就会放了她。甚至,她不说,自己也会放了她。
可是,这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自己喜欢她,所以下不了杀手;她不喜欢自己,所以毫无顾忌。
他索性闭上眼睛,只用手不经意地捂着流血的伤口。好一会儿,才淡淡说:“时间真快啊,明日就是除夕了。”
花溶点点头:“是啊。”
明日就是除夕了。
多久以前?靖康的大难,刘家寺的军营,自己被他抓住,囚禁,换装,宗翰的威胁,自杀的痛苦……两个人,注定了在这样的漩涡里,永远背道而驰。
不是他杀自己,就是自己杀他。
好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金兀术靠在大树上,此时,他喜欢的东坡巾早已不知掉在什么地方,发髻散开,头发微微有些卷曲,披头散发,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狼。他的雪白的儒生服也早已换了颜色,血痕、泥土的痕迹,黑一块黄一块,经历了火海、逃亡……如今,只好静候命运的安排。
他叹息一声:“我真想跟你一起过一个除夕,还有儿子,我们三人一起!”
花溶默不作声。
他又睁开眼睛,看大刀从花溶手上慢慢落下,在他的脸上停下。
鼻端里嗅出血的味道。
那是刀子划破的一道痕迹。他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自然不在乎“毁容”,可是,这一刀落下,心里却一阵发抖。
失败的滋味,任人宰割的滋味。
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伸出手,一用力,伺机逃跑,不要再这样继续猫捉老鼠的游戏。尤其,自己是老鼠的一方。这种滋味的痛苦,没有领略过的人,决不能想象。
花溶早有防备,一拳挥出。他紧紧捂着肚子,身子蜷缩成一团,脸上的痛苦、羞辱,忽然嘶声道:“花溶,你杀了我!”
“杀你?这是自然。”
她微微一笑,叹息一声:“千古艰难唯一死。谁又真正想死呢?”
的确,金兀术也不想死,如果花溶还自杀过几次,但在他出生入死的经历里,只想着如何最大限度的活下去。只有活着,荣华富贵也罢,建功立业也好,才有实现的可能。谁想死呢?
他心里忽然浮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并非她这样的回答,而是她的笑容。那种温存妩媚的笑容,认识她也几年了,聚散离别,她这样的人,又怎会真正起心杀自己?
即便要死,又怎甘心死在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手里?
他蓦然直起身子,嘶叫:“花溶,这天下谁都可以杀我,就你不许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从未真正想要杀你!”
喜欢,什么是喜欢呢?
她嘴角讥诮的笑容:“绑着我看你和众新欢旧爱调情,就是喜欢我?四太子,你的喜欢好特别。呵呵,原来,你大金的人岂不是都暗恋我宋国人?昏德公莫非最得你喜欢?呵呵……”
她也叫昏德公,绝非宋臣礼貌恭敬的“太上官家”——宋徽宗,那是咎由自取,她对他无任何同情怜悯和尊敬,所以,在敌国将领面前,也装不出这种臣子的恭顺。
“还有王君华。你连这样的女人也喜欢。金兀术,你凭什么大言不惭说喜欢我?”
她微微后退一步,仿佛他的“喜欢”二字是一种污秽的东西。
金兀术面色微红,愤然道:“我没有喜欢王君华!我甚至答应你,事成之后,亲手把她交给你任你处置。这一次,我的确折磨了你,没错。可是,我绝没想杀你!绝没有!大火燃烧的时候,我只想起救你,没想到救其他女人……”他伸出手,忽然挽起袖子,露出一大截差点被烧焦的肉,以及袖子上的大大小小的黑洞:“花溶,这是救你的时候,被燃烧的落下物击中的……那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火一烧起,我就想到你在屋子里,绝食这些天,一定无力逃生……花溶,我怕你被烧死……我怕你被烧死……”
花溶别过头,没有做声。
他的声音那么愤恨:“花溶,我就不相信,你是真的想杀我!”
她慢慢转过头。她笑的时候,总是若隐若现雪白的几粒小米牙,整齐而清晰,睫毛颤动,如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唉,四太子,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想杀你。”
他的眼睛慢慢地发亮,不止是逃生的喜悦,而是一种得到认可和肯定的喜悦。仿佛一种心意的沟通。有一段时间,她出使金国的时候,两人曾那么友好,她煮的茶,她射柳节上的笑容,她受伤后的凄楚……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得到,太想得到的魔障。
跨不过,所以心里潜伏的魔鬼就跳了出来。
当它甚至战胜了真情实意,一切便变得那么凶残,以最丑恶的姿态呈现。
花溶忽然睁大眼睛,声音那么甜蜜:“可是,我放过你,你会放过我和鹏举么?”
“岳鹏举”仿佛一种无孔不入的气体,在他稍微遗忘的时候,她又提起。他忽然忿忿的,仿佛心里迷梦的苏醒。
她终究是敌人的妻子。是自己天生克星的妻子。
她凝视着他,忽发奇想,语调温柔:“四太子,你立誓!只要你立誓永不再犯大宋,永不再跟鹏举为敌,永不再对我纠缠,我就放了你!”
“……”
又是一只飞鸟从林间飞过,扑棱着翅膀,颤动许多水珠,掉下来,一滴一滴。此时,金兀术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他开口,一字一句:“花溶,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一点点……”
因为那个山道黑夜的一句“金兀术,我喜欢你”;因为人约黄昏后的等待的飘渺,更因为她的几次手下留情,他总是以为,她至少,还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
“……”
“花溶,你说!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过我?”
花溶沉思了一下,才缓缓说:“至少我有一段时间是很感激你的。从刘家寺金营,你装醉放我离开,从出使金国你庇护我,我都很感激……所以,在能杀你的时候,我尽量手下留情……你还记得海上一战?”
记得,肩头还有伤痕。她和岳鹏举的箭,那么清晰的记忆。
他情不自禁捂着肩头,忽然明白,那一次,她也是手下留情。在那样的射程里,若不是手下留情,以她的箭法,自己怎能逃生?
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兴奋无比:“花溶,花溶……”
她摇摇头,目光黯淡。
纵然如此,又能如何?
他以及他安插的秦桧,每一步棋子,都注定了彼此今生的敌对行为。
金兀术的声音十分诚恳:“花溶,我带你走,还有个目的。就是要你生,而不是死!你应该清楚,留在大宋,你必然死路一条。”
她淡淡一笑:“你是说秦桧?”
“对,轮到政治阴谋,你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
“再加上赵德基。这些年,我算是把这个九王看透了。他根本不敢放手一战”
花溶声音急切,满是期待:“只要你立誓,我一定放了你。”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明恨之入骨,到了此时,偏偏下不去手。或许是刘家寺金营的庇护?或者是出使金国的看觑?又或许真是火起那一刻他的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