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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支风雨飘摇的野人部落,竟然落到这步田地,甚至为之牺牲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算不如天算,谁说老天真的有眼呢?
正是自己的“贪婪”害死了扎合。
自己生平所欠,竟然是这异国的男子。
一缕幽魂,但愿他随了那个热情奔放的野人女子而去,她,才是最爱他的人。
花溶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甚至不愿意再看见头顶的天空,不愿意看见周围的花草树木。只有陆文龙满是血迹尘埃的手不停拨拉她,焦虑而悲哀:“妈妈,扎合叔叔已经死了,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妈妈,快醒来……”
太疲倦了,身心都那么疲倦。
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也死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夏日的风在林间吹起,青草拂在面上,起伏,一阵一阵,刮着面孔带来刺疼,耳边是一声一声揪心的哭泣,大蛇部落的幸存者,在哀悼他们死去的亲人,哀悼那些再也不能相见的灵魂。这一场劫难,虽然壮年和孩子们大多保存了,可族中老弱死了十之八九,其中还包括他们最敬重的外来客,他们的勇士扎合。
夕阳如一轮血红的圆盘,寂寥地挂在天空。
一堆大火在空地上生起,但它却不是昔日那种载歌载舞的欢乐,而是充满了死亡和悲哀的气息。
昔日热情奔放的野人少女已经哭泣得声音嘶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璀璨的光华。她赤着脚,穿着树皮的裙子,头上戴了一轮奇特的花环,一动不动地守候在心仪男子的身边。如果扎合不死,如果他挨过这场战争,她坚信二人就能在一起,成亲生子,从此快乐地在一起。少女的情怀比盛夏的太阳更令人不可拒绝,她那么热烈地追逐着勇士,犹记那个夜晚,他甚至喝下了她敬献的美酒。满怀期待,不料,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巫师围着火堆跳起了祭祀的舞蹈,用贝壳的项链打在自己的脸上,直到鲜血淋漓。少女也跟他做着相同的动作,很快,她艳丽的野性额头上便鲜血淋漓,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流下来,披头散发,惨不忍睹。这叫“送血泪”,是生者对死者的最大悲悼。
花溶就坐在对面,看着那具已经是“尸体”的男子。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昨夜,他甚至还是活生生的人,曾用有力的大手搀扶自己母子。
“呜哈噻赫……”巫师大叫一声,显示时间到了,死者的灵魂应该跟随熊熊的火焰去美妙的天堂,去到他们崇拜的大蛇之神的神秘国度了。
两名野人上前正要抬起扎合放入火堆,少女忽然跳起来,凶猛的,像一只爆发力十足的豹子,抱起扎合就跑。
众人惊呆了,一时忘了追赶。
眨眼功夫,少女已经如脱缰的野马彻底逃出了这片丛林,和着她怀里的男子,她生前得不到的爱,死后方能朝夕相对。
“妈妈,她跑了,扎合叔叔被她……”
花溶站起来,又坐下去,只呆呆看着少女奔跑的方向,那么浓烈的炽热的爱,扎合,他值得拥有,为何偏偏就迟了这一步?
就这一步。
她听不见周围的纷扰之声,只抬头看那一轮血红的残阳。原来,残阳才是最可怕的征兆,自己人生中每一次的劫难都因它伴随,从十七岁的那轮海上残阳到现在的丛林夕阳,生生死死,它就如一个灾星的警示,一旦出现,非死即伤。
“小哥儿,你还活着。活着真好。”
简单的几个字,却是自己一生背负的失诺。
其实,扎合并不知道,自己活着也并不见得就真那么好。活着,比死更加艰难。
陆文龙悄然挨在她身边焦虑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妈妈如此绝望的眼神,悲痛到了极点,反而不能哭喊也不能流泪了。
“妈妈……”
花溶拉着他的手忽然站起来走向火堆,大声喊道:“立刻出发,这里还不安全,金军随时可能追上来。”
茫无头绪的众人从悲痛里清醒过来,大蛇立即问:“我们该去哪里?”
“往西南方向走。那里既不是金军的势力也不是耶律大用的势力。”
“是。”
野人们扶老携幼,从悲痛里站起来,又在暮色里茫茫然地潜逃,急需找到一个暂时的栖息之地。家园已经毁了,新的乐土安在?
花溶驻足看看那堆尚未熄灭的火堆,此时,连残阳也彻底滚入了云层,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色彩,忽然变得金黄,令人睁不开眼睛对视。
花溶看看这一支损失了一半人马的部族,前面是孩子们的声音,唧唧喳喳的,孩子还不懂得悲痛,哭号一阵,又恢复了欢快的本性,还以为这是一次向新的乐土进发的旅程。人生就是这样,忘记悲痛重新出发,所以才能生生息息,永远延续下去。
晚风阵阵,歌声阵阵,丛林里只回荡着那个野人少女一阵一阵的哭声,呜呜的,随着风传得很远很远,那是他们部落的招魂曲,一声一声,寂寥凄楚。
“妈妈……”陆文龙一开口,眼泪又掉下来,“扎合叔叔他……”
花溶的眼泪终于掉下来,陆文龙惊慌地喊:“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她胡乱擦一下眼睛,面上又变得平静,可是,陆文龙却清晰地看见,妈妈眼里流出的是红色的泪水——那是血,一滴一滴。
金军的大营,完颜海陵得意洋洋地坐在营帐里喝着美酒,品尝佳肴。这些佳肴,全是大火燃烧时逃窜出来的獐子野兔野猪等等。“哈哈,这就是战争的乐趣,竟然能品尝到如此天然的烧烤。可怜这些畜生,还自己把自己烤好了等我们吃。”
他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在女真人里是数一数二的帅哥,此时才二十出头。但这样的一个人,却说不出的阴鸷,狠毒。仗着和合刺的继兄弟关系,他已经步步高升,独霸一方了。
一名探子进来跪下:“禀报将军,大蛇部落往浇花河南边逃窜了。”
“全力追杀,一个不留。”
“是。”
探子出去,他更加得意地捻起一块烤肉,大嚼一口,英俊的腮帮子很奇怪地鼓着。这一次,探子进来的脚步十分仓促,来不及跪下就禀报:“禀报将军,不好了,大蛇部落逃走了……”
“蠢材,他们怎么会逃走?”完颜海陵将手里的烤肉一扔,怒发冲冠地站起来,“我三万大军,他们不过区区一千人马,他们怎么逃得了?”
“他们过浇花河时,大量的蛇群涌出,阻止了我们……”
“快,立即绕道追赶,还有一条密道,快,只有这一条道路了,追不到,就杀了你们。”
“是。”
与此同时,在燕京的临时行宫里,一场旷日持久的大会终于结束。
还是关于迁都的议题,金兀术疲惫地揉揉眼睛,深切怀念起以前在上京,老狼主在世时,大家围坐炕头,几句话就讨论了话题,把盏言欢;可现在,小狼主合刺已经彻底倾向了汉人的繁琐礼仪,君君臣臣,一本一本的上奏折,回复,反驳,大家轮流奏对,无休无止,令人厌倦。他愤愤的,合刺既然在皇帝宝座上做足了汉家天子的尊荣专权,为何在迁都问题上拿不定主意,又是另一套金国的方式了?合刺好像除了他的皇帝宝座,其他的,并不愿意汉化。
迁都!一定要迁都燕京,实行真正的宋辽制度,金国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否则,一辈子困在寒冷御寨,绝无雄霸天下的机会。
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讨论,所有人都在临时行宫吃喝,许久不闻外界事了。这一日,终于有了点眉目,厌倦不已的女真贵族们便纷纷打道回府。金兀术刚回到自己的府邸,只见一名侍卫匆忙进来:“四太子,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完颜海陵已经打通了进攻耶律大用的密道。”
金兀术很是意外:“完颜海陵怎么去了那里?那不是他的地盘!”
“他说是狼主命令他的。”
金兀术一惊,忽然想起什么来:“他们是怎么打通密道的?”
“他们消灭了大蛇部落。”
金兀术心里一抖,消灭了大蛇部落?怎么会?自己可是和花溶有口头约定的,他们母子还在那里。灭了大蛇部落,岂不是连他们母子都被消灭了?
他怒不可遏,匆匆就往外走:“赶紧备马,立即阻止完颜海陵,这个小畜生,仗着狼主之势,竟敢在本太子的地盘为非作歹!”
几名侍卫已经跑在了前面,金兀术翻身跨上乌骓马就往外跑,后面,武乞迈气喘吁吁率着大军跟上来,心里模模糊糊涌起极大的不安:完颜海陵为何敢如此嚣张地公然挑衅四太子?
乌骓马的声音老远就嘶鸣在浇花河的对岸。
金兀术勒马,恐惧地看着对面熊熊燃烧的大火,被随意扔到河里的横七竖八的尸体,被炽热的火焰驱赶到河里的蛇群在尸体上浮游翻滚,带着浓郁的腥味,令人作呕。
“来人,快来人……”
万夫长闻讯上前,跪在地上:“四太子……”
金兀术一鞭就抽在他的面上:“混账,谁叫你们攻打大蛇部落的?”
万夫长战战兢兢地捂着脸:“是海陵将军,是他……”
“海陵在哪里?”
“已经派人去追赶大蛇部落的残余了……”
金兀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心惊胆战地用目光搜寻着沿岸的尸体,真不敢想象,如果下一眼就看到儿子的尸体或者花溶的尸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大蛇部落的首领死没有?”
“禀四太子……”
万夫长尚未说完,安罕上前来跪在地上:“四太子,大蛇部落有个小孩子,自称是小王子……”
“快,他们在哪里?”
“跑了,他跟着扎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