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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李乐永他们带来消息,黎总终于同意以零利润为我们投标了。李乐永还是不放心,让Billy跟黎总签了一个补充协议,保证黎总不在我们提供的价目上再加任何数字。
黎总同意了,当然也是有条件地同意。他要求我们在补充合同里也保证将此项目今后所有的维保任务都由他的公司来完成,维保价格也由他的公司来制定。即使洛克中国也不能干涉,并且在必要时还要给黎总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至此,H省高院项目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
标书很快就做好了,但是价格部分还是迟迟没有弄好。最后,李乐永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面色凝重。
“怎么了?”Billy疑惑不解。
“这个价格还是不行啊。”李乐永说。
“怎么了?总部不会是反悔吧?”
“反悔倒没有,但是总部对我们很不满意。这个价格压得太低,就算中标了也意思不大。”
“那怎么办呢?”
“我想这样,咱们做两个价格,装在两个信封里。到了投标现场你看着点儿。如果中大那边有什么问题不能投的话,你就投比较高的价格。如果竞争特别激烈,你就投比较低的价格。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觉得怎么样?”
Billy难得地笑了:“好啊,李总,这个办法好啊。如果要是能以高价中了这个标,总部那些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乐永点点头:“不过这就得依靠你对形势的判断了,一定要把握好,千万不能弄错了。”
“您放心吧!”
我们在旁边听得有点迷惑,去问George:“还可以这么干哪?准备两份投标价格,到时候看人下菜碟?可是既然低价能够中标又何必再弄个高价添乱呢?万一出点什么岔子不就全完了?还不如用低价,妥妥当当地中标呢!”
George的小眯眼打量我们:“你们以为呢?做销售就像走钢丝,既要赢单子,又不能一味搞低价策略。如果价格压得太低,对于以前购买过同类产品的客户怎么交代?对于以后要买这类产品的客户又怎么能硬得起来?而且这暴露了底价,总部会相当不高兴。就算单子赢了,一样要担责任、受责罚。所以能多赚一百万就多赚一百万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点点头。
George看我们一眼说:“要我说,两个价格都少了,要是我,我就做四个价格,阶梯似的。到时候也有个缓冲。你们想想,价格排名最低的两名者中选技术分最高的人中标,多开放一名,这个计算范围就成倍增长。Billy到时候可有得算了。但他当然很高兴,因为毕竟对于销售来说,金额越大拿得提成就越多。”
所以,虽然已经向总部要了低价,但是李乐永和Billy仍然计算好了两个价格,一个高一个低。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我的了。
按说标书应该是黎总准备,但是李乐永不放心,让我和Billy到黎总公司去帮着准备。我们先是反复检查标书,看有没有缺页、漏签、缺章。Billy的冷脸我也无所谓了,我就只管干好我的活。
标书我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七八遍,然后再从中间向两边扩散再检查一次。然后把洛克的法人代表授权书复印件、黎总公司的法人代表授权书复印件、投标保证金收据、洛克的财务证明、声明书、资格审查表、工商登记证明、辐射设备销售许可证、纳税证明等等都放入标单封里面。
为了备齐这些东西,整个上午我上上下下地跑了十多趟,腿都快跑断了。
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我坐下来喝口水喘息一会儿,剩余的事情就等到午饭后再去忙活吧。
水还没喝光,Billy就过来问:“全都准备好了吗?”我赶紧把水咽下去,把手里的一大摞文件递给他。他拿过去检查着,一边检查一边点头。
下午四点多,终于一切齐备了。我们喘了口气可以离开了。黎总还要请我们吃晚饭,让Billy拒绝了。
走出黎总公司。Billy叫住我:“你上哪儿去?”
我明白Billy的意思,但是我已经不怕他了。我看看手机,说:“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赶到公司也下班了。那我还是直接回家吧。”
Billy冷笑一声,地说:“没到下班时间就想走?我要回公司,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看看他冰冷的脸。心想,作为销售,他居然不懂得“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道理。或者,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觉得得罪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早已得罪我多次了。
我们俩招了一辆出租。Billy自顾自地坐进了后座。我可不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于是拉开了前座的门。
说出地址之后,出租车就轻快驶离了黎总的公司。
果然不出我所料,出租车的畅快也就那么一会儿,汇入主路之后很快就堵在了车流之中。半天才慢吞吞地挪动一步,像乌龟爬一样。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是Billy的手机响了。接着他接起了手机。焦虑的音调突然定住了,继而突然爆发的一阵低吼让我看向窗外的视线也收了回来。
“你怎么回事?我晚上就出差了,你现在搞这一出。没事儿就在家呆着,你跑出去干什么?驾校都毕业那么久技术怎么还这么烂?你撞吧,把儿子和你一块撞死算了。不行,我现在很忙,走不开,你该怎么赔就怎么赔吧。……什么?那不行!他要多少你给多少,那不成傻子了?”我回头看见他大惊失色的样子。
他挂了电话,张皇而焦虑地四处观望着。眼前宽阔的路上竟然像停车场一样,所有的车都凝滞不动。
Billy踌躇一番之后,突然跟司机说了一声:“靠边停车。”
司机嘟囔着:“没法儿靠边。”
Billy的声音加大了:“靠边。”
连别了三辆车,出租车终于靠边了。Billy探身到前面来把手里的信封交给我:“这里面是最终价格。拿回去给李总签字。然后找两个颜色不一样的信封,把价格标签和标签单分别装进去。千万别封口。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接过了信封。
“那你呢?”我问。
“我晚一点回公司去,然后从公司直接去机场。”
我把信封捏在手里:“你放心吧。”
Billy开门就走了。我打开车窗玻璃,烈日把高架桥晒得发烫,汽车排出的废气、轮胎胶皮的臭味混成一片。我看见Billy瘦瘦的身影沿着高架桥的护栏,脚踩着地上的包装袋、废纸走下去。
我本来以为我会幸灾乐祸,但是我没有。我突然感到对他的一种同情。他像个陀螺一样,被命运之手耍得团团转。
他想改变,但却只能疲于应付;他想抗争,但是只能逆来顺受。他锱铢必较每一分利益,把他抠出来的每一分钱奉献到他老婆儿子面前,但是永远填不满那个黑洞。
回到公司时,公司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打卡下班了。赵芭比看见我,笑了笑:“哟,这么认真啊?都下班了还回来?”
没时间回应她,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去,李乐永还在他的办公室里。
“怎么才回来?Billy呢?”
“Billy接了个电话,他家里好像有什么事,他回家处理去了。一会儿回来,然后从公司直接去机场。他让我把价格给你签字。”
李乐永叹了口气,不知是叹Billy家务事繁多不能专心工作,还是叹息Billy运气太差。
签了字之后,我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翻了翻,只有牛皮纸信封,没有白信封。
“李总,没有别的颜色的信封,我拿两个牛皮信封把价格装进去,然后用铅笔表明一个是高价,一个是低价,行不行呀?”我走到李乐永的办公室门前,站在门口问。
里面传来李乐永的声音:“不行。”他站起身走出来,说:“招标书里说明确说了,投标文件必须密封完好,不得有任何污损。你要是在价格信封上写了字,正好给人理由废标。去,去楼下找行政部赶紧领一摞白信封来。必须区别开,明白吗?”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你跑快点儿。没准行政部还有人。”
“哦,好。”我应声下楼。
行政部实际上不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别的部门人已经跑光了,而女魔头老太太Brenda正召集行政部的人在开会。
不知道一个只管采买采买办公用品、往茶水间的冰箱里负责填上饮料和点心的部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在下班后还要正襟危坐的开会。听说我要领白信封,Brenda用下巴指指,一个女孩站起来给我拿了信封,并且签了字。
我带着“幸亏我没在这里工作”的心情,速速离开。
把高价标单放进白色信封里,把价格标签封附在上面并且保持信封口敞开着。把低价标单放进牛皮信封里,价格标签封也放在上面。
然后我抓起桌上的便签纸给Billy写到:“高价——白信封,低价——牛皮信封。”
李乐永走过来看看,说:“不用这么麻烦,Billy回来应该会再检查一遍的。你就随便装进去就好,只要不要用标签单封住信封口。”
“放心,我不会封口的。但我还是写清楚一点比较好。”我把便签纸贴在Billy工位的隔板上。把两个信封以及两个标签单都用他桌上的鼠标压好。
把一切都弄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Billy的桌子上。我不禁又多看了一眼他摆在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夫妻俩目光焦灼地望向镜头,虽然是一张全家福可是这两人全无笑意,女人怀里抱着的孩子侧头望着旁边,对镜头完全视若无睹。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行了,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Anne,你弄好就可以下班了。”李乐永吩咐我。
“等会儿,我给Billy打个电话说一声。”我笑笑回应他。
电话里Billy的声音气喘吁吁的。不知道为什么处理交通事故会让人气喘吁吁的。
“你都弄好了吗?李总签过字了吗?”他问。
得到肯定答复以后,Billy语气放松了一些:“那好,你把东西都放我桌上吧,然后你就别管了。我一会儿就回去。”
“好的,我把高价标单装在白信封里,低价标单装在牛皮信封里。你不用担心,具体的我已经写了便签贴在你办公桌旁了。”我以为自己这么说会让电话里那个冰冷的声音融化一点。没想到反而引起他严厉地追问。
“你没有把价格标签单封上吧?”
“没有没有。你回来自己检查,自己封吧。”
“嗯,行了。你放那儿吧。”Billy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苦笑一声,居然指望他能软化一点。
我收拾好东西,拿着包准备下班了。经过Billy的桌子时,我又抽出两个信封里的价格标单看了看,一切都没问题了。Vivian从楼下跑上来,经过Billy的桌子时她站住了:“还写了便签纸?”她笑着说:“你可真细心。”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你要走了吗?”她问。我点点头。“等等我,我也下班了。”她抓起桌上的包跟在我后面。
经过前台时,芭比招呼我们:“你们下班了吗?”
我“嗯”了一声走入了电梯。Vivian却亲热地抓住了芭比。“哎,芭比,我跟你说……”电梯门合上了,我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
跟往常一样,回到家换了拖鞋,饭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一个人影在厨房里忙活着,很快就听见“刺啦”一声,那是青菜下油锅的声音。
临近门口鞋柜的地上放了两个大纸箱。我换了鞋,拿脚踢了一下纸箱,挺沉的。
“哦,你回来啦!”我妈端着一盘菜走出来。
“嗯。妈,这是什么呀?”
“老邓下午过来说,居委会号召大家把不穿的衣服收拾出来捐给贫困山区。我收拾了两箱子。你的衣柜也太满了,正好腾腾地方。”
“合着都是我的衣服呀?”
“当然呀。这家里就数你的衣服最多。柜子里的那么一大堆你都不穿。”
吃了晚饭之后,打开衣柜我吓了一跳,原来满满当当的衣柜现在空了一大半。
“妈,你也太豪爽了吧?”我有点生气,“这么多好好的衣服你就给捐了?”
“衣服再好你不穿有什么用?还不如捐了腾些地方。”
我赌气用剪刀划破封住箱子的宽胶条,把箱子打开。一件蓝白相间的纱质衣服映入眼帘,拿起来一抖开是一条宽下摆的大长裙。这条裙子我记得。
准备结婚时,焦阿姨教我们去买结婚的衣服。走进商场,正是夏装上市的季节。林立的模特们穿着各式各样清凉的夏装。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条大裙子吸引住了。
“你去试试。”他说。旁边的售货员也跑过来殷勤地说:“先生真有眼力,这是我们家的新品。小姐身材高挑,穿这种长裙最适合了。”
当我从试衣间走出来时,他的眼睛是亮的。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焕然一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那时的我是明亮的、幸福的。未来正向我招手,结婚正把我带入一个新奇的世界。
我想象着自己穿着这条裙子,带着一个宽边大草帽挽着他的手漫步在荷兰小镇的石板路上。
可惜,去了一次南戴河在沙滩上穿过一次之后这条裙子就压箱底了。
我又翻出了一条高腰的黑色西装短裤和条纹衬衫。这套衣服我也很满意,穿上以后显得腰细腿长。我们去登记结婚那一天,我妈反复提醒我要穿亮色的衣服去才吉利。我充耳不闻,执意穿着这一身,就为了在海淀民政局墙外奔向他时能自由地迈动一双长腿。
还有这一件风衣,双排扣设计,宽宽的腰带扎紧腰间,显得很潇洒。每次穿这件衣服他都破天荒地让我把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以延续那股子帅气劲儿。
我当时只是以为他爱我,现在想来他何尝不是以她的风格来打扮我。我越像她,他越高兴。
还有这件小香风的呢外套,还有这件兔毛皮的大衣,还有那条渐变色的围巾,还有蓬蓬开的印满向日葵的半腰裙,还有真丝衬衣,还有带蕾丝花边的白色筒裙……
那个时候,幸福、兴奋让我就像灌满氢气的气球,随时要飞到天上去。走进以前从不敢进的商场,君太、燕莎、双安、崇光……当我们挽着手站在扶梯上徐徐向上的时候,那些喷泉、那些灯光、那些琳琅满目的衣服饰品、那些化妆品柜台馥郁的香味无一不在我们脚底俯首陈臣。
我们不断挑选、试穿,每一次从试衣间走出来仿佛都是崭新的自己,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变换着优雅、高贵、俏皮、性感各种形象,看着他一次次刷卡结账,感受着手里的纸袋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生活将我抛上高峰,然后又狠狠地摔入谷底。
一件件衣服拿出来,因为常年的挤压叠放,上面的折痕已经很深了,发出一股樟脑球的味道。衣服也没有那么笔挺和崭新了。
看见收拾好的纸箱被翻得乱七八糟,我妈有点不高兴了:“都翻出来干什么?放在柜子一整年了也不见你穿。赶紧收拾好拿出去捐了。”
穿?为什么不穿?如果说这是一个伤口,要是讳病忌医,伤口只会溃烂化脓。如果真的把他放下了,又何必跟一件衣服过不去呢?穿,明天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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