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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忙站直了身子,挡开了绍廷的手:“你若安心留我在这府上将息休养,就不要再与我说那些话。否则就算你支走了府里的下人们,送走了姨太太,这里我也终究呆不下去。”
绍廷欲言又止,任由连城在前走开。
厨子摆好了饭便早已经出去,自然也是绍廷事先交代过的。
简单的饭菜,还是督军府中一贯的味道,连城两日不进饮食,挑起汤匙将羹汤送到口边,却是无端地觉得毫无胃口,几次犹豫,终于将饭送到了口中,却是食而不知其味。
看来自己这一场病着实不轻,连城心中抑郁,却并无表露,想到眼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面对,反而快快吃下了饭。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连城只顾着吃饭,目光始终避开了绍廷。甚至,也没有察觉绍廷几乎没有怎么动口,而是,时不时地在看着她。
连城用完了饭便独自起身离开餐厅,千头万绪的事情一时理不清楚,竟不知先去处理哪一件事,脑中一片迷茫困惑,身体也说不出的不适不安,踌躇之下,又缓缓地上了楼,朝着自己的房间走了回去。
寥寥几步路程,连城竟觉得举步都十分困难,却又无法分辨出来身体究竟是哪里不对,终于缓缓挨到了自己的房间,连城颓然坐在沙发上,还未缓过来,忽然一股难以抑制的感觉直从心底涌了上来,连城下意识地疾步走到了内室,趴在洗手的池子上,任由那种烦恶之感汹涌而出。
连城伸手打开龙头,捧水漱了口,几把冷水打在脸上,方才缓过来了一些,慢慢抬头,镜子里的人面容苍白,双唇也是颜色发白没有血色,双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乌黑的头发十分凌乱,几缕湿发粘在脸上,更增加了狼狈之态。
连城看着镜中的女子,她的面容清清楚楚映在那里,眼神却是散乱没有焦点,一片恍惚,这样的面容,让连城觉得十分陌生。
曾几何时,即便是被李源重重软禁起来,用尽办法无法逃脱,甚至于绝食到了几乎无力支撑的地步,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迷茫,她躲在那宅子里的洗手间里喝水支撑自己,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笃定的眼神,给自己打气,然后,果断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写下血字解救自己。
她一直是清醒而坚决的,即便是有过困惑,有过迷茫,却也总能很快坚定自己的心智。可是这一次,她不仅仅是困惑,而且是从困惑渐渐地变成了迷茫。
她已经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是,她渐渐发现自己没有那种精神和动力,想要去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好像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可明明,她才是这一切事件的中心。
楼下的书房里,绍廷握着电话的听筒,声音低沉:“看今天的样子,她应该很快就会察觉了吧?”
……
傅孟联姻解体,孟家的大小姐在这场为期一年、“有名无实”的婚姻中落了个被夫家公开辞退的下场,郾城上下的议论里,人们虽然难免抱着好奇看热闹的情绪,但对这位督军家大小姐的遭遇,也不免有些慨叹。
而傅家“有名无实”的消息放出来之后,孟家一时间再无回应,也让看热闹的人们既觉得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又觉得心里这口气似乎绷得更紧了。
这种心态就好像是,既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可以收场了,又隐隐在期待着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后续。
当然,跟看热闹的人们有着差不多相似心情的,还有一位,便是傅家的当家,傅坚。
看到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所谓傅璟存跟孟连城之间“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这种涉及隐私的夸张报道,傅坚一时之间怒火难遏,差点直接派人去发报道的报社兴师问罪;但稍稍平复了心情之后,傅坚也考虑到了这报道之后的事情,比如,孟家的人看到这样的报道,估计脸面,应该是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回应了,那么,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虽然这样的报道发布出来,璟存甚至傅家也难免沦为人们的谈笑之资,但毕竟涉及男女之私,想必更难堪的还是孟家。如果因此换来了孟家的沉默,倒是一件划算的事情。
傅坚这样想着,怒火渐渐平息。
果然两三天过去了,孟家再也没有什么消息。
傅坚一面觉得心里的这口气似乎终于可以怂上一松了,看来孟家果真是不会再说什么了,一面却又隐隐担心,担心孟家眼前这样的沉默,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再次爆发,只会更加猛烈汹涌。
这种看似有些矛盾的情绪,几乎充斥在郾城、甚至是各地所有关切着这件事的人们心里。
郾城以里的报纸虽然迫于傅孟两家的威势不敢有什么议论,可是郾城之外的报纸,还有郾城街头巷尾的悠悠之口,终究是挡不住的。
傅坚因为这种矛盾的心里,在家里屡屡跟太太争执,连日连办公的地方也不敢去。甚至连参领府也不去,毕竟眼下孟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此刻郾城里最风平浪静的地方,倒反而是督军府了。
除了厨房里,府上再没有一个下人,绍廷早出晚归,除了一日三餐,连城几乎见不到人影。这样的生活比起不久前的劳碌、奔波、惊险交集的日子,平淡地几乎是与世隔绝。
连城一向习惯了在或明或暗的刀光剑影之间行走,习惯了在人们时刻变换的面孔之前斡旋应酬,习惯了运筹时局规划未来安排步步为营的行动,忽然过上了这样平静的生活,一时间竟是无所适从。
这里看不到刀光剑影,但那些明刀暗剑的锋芒从来不曾消失;这里没有那些善变的面孔,但那些人前堆满虚伪的假笑人后露出杀机的人,仍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谋划着可怕的东西。
连城不适应这样安静却并不宁定的生活,却又依赖着眼前这一隅安静的角落不愿意离开,她知道时局一直不曾安稳,也知道督军府的安静是短暂的假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地将脚步局限在这一所宅子里。
绍廷回来已经又是晚上,军部里的事情从来没有消停过,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刚刚上任的督军,这个时间回府,其实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早了。
督军府外依旧是日夜倒班轮流不断的守卫,戒备森严,府里却是一派冷清,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辉煌晶明的光线一路沿着螺旋而上的楼梯直到二层,二层的走廊也是灯光明亮。平时府上住着许多人的时候,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反而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哪个房里有人休息,门前的走廊自然会熄了灯,却不会如这般到处通明。
绍廷信步走上了楼梯,走到了连城的房间外。叩门进去,小客厅也是明亮一片,连城从卧室走出来,卧室的门开阖之间,绍廷却发现卧室里只有昏黄的一点光线。
“你已经睡下了吗?”虽然看着连城并不像是已经睡了的样子,绍廷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只是躺着休息一下。”连城掠了掠额角散着的头发,随手别到了耳后,也并未在意后脑的头发已经凌乱,恹恹地倚在小沙发的靠背上,“军中这两日很忙吧。”
“事情是多了些。”
连城抬眼看了看钟表:“那你每天去这几个钟点够吗?最近你都是早上九点钟才出的门,以前不到七点钟,你已经出门了。父亲曾说过身在军中,最要紧的就是……”
连城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说话的时候不过是自然而然,语气措辞一如往昔般随常,这样突然停住,倒让这话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绍廷本也是自然地听着,也并未觉得连城的话有何不妥,待她这样停住,不由得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脱口而出的“父亲”两个字,哪怕心知肚明地叫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此刻再出口,却忽然变得不自然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让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氛围变得更加沉闷了几分。
客厅里明亮的光线映在连城的脸上,映进了她的眼睛里,将她一贯冷清淡然的眼神中流露出的一抹哀伤映了出来。
“连城……”绍廷看见她这样的神色,也不由得惊慌,尽管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措辞,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父亲永远都是你的父亲。他在世的时候对你何等珍爱,即便是他知道了……知道了这件事,对你也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
连城的眼神愈发幽深:“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还是不知道。如今人们议论纷纷,一定有许多不堪的言论牵涉到了他的身上。因为我的身份所以让他的身后声名也被流言所扰。
而最可惜的,是我没有机会看到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机会替母亲求他的原谅,也没有机会听到他是否会接受我不明的身份。那一日在报社,我本想声明断绝与督军府的一切关系,终止议论,来维系孟家最后的清名。没想到……”
连城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了稀薄的微笑:“他竟做绝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