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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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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有人无法和爱人一起白头。”

    “我会和她一起白头,里瑟先生, 只是天各一方。”

    ——《疑犯追踪》

    司芃不太相信那个司机的话。她只是离开五年而已, 又不是五十年, 物是人非也有个度。可她掏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彭光辉患癌”,即刻便出来一条两年前的旧新闻。他真病了。她一直以为是彭光辉对她太过无情。现在想,她也够无情的。有哪个父亲得大病, 做女儿的,要两年后才晓得?

    从黄田市场下车后,司芃又坐上摩的去五公里远的淞湖。十年前彭光辉在那里购置一套别墅, 金莲住进去。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日夜相对。小楼, 彭光辉就很少回了。

    不到十分钟, 司芃便站在淞湖山庄的大门口。别墅在山庄中央的湖畔, 还有近一千米的距离,得靠双腿走过去。

    天冷,湖边没什么人。当时还簇新的别墅群, 如今也花草繁茂。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量都充沛, 树木长起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芃走得很慢, 她今天只是偶然间来到D市, 来到黄田, 她还没有做好要见面的打算。可知道那一家子有一个死于非命, 另一个得了癌症, 看样子也活不长了, 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亲人。

    她最恨他们时, 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他们不曾回小楼找过自己的绝望,渐渐地变成失望,到今天已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五年前在心底流淌的鲜血,已凝固封成了疤。

    她不再抵触回忆,也想慢慢学会接受,他们就是她从前命运的一部分。

    她想,她的妈妈估计到死,都说不清这套别墅的具体位置,她不屑来找这个外室。司芃却很清楚。她来往过很多次,有时是找彭光辉要钱,有时是找金莲的女儿陈洁。

    两个女孩同岁,陈洁五月上旬生,司芃六月中旬生。

    在这位高傲脆弱的大小姐还不知道丈夫和金莲的私情之前,总是对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对别人的女儿好点,不要太霸道,要学会尊重人。

    司芃面上哼哼地应和,内心只想讽刺悲哀地大笑。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沉浸在自身的优渥里,看世间一切,都透着菩萨般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说,金莲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年带着一身伤来曼达找工作。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伤竟然是被丈夫打的。她当然不懂,因为她是新加坡籍,那里不止有婚姻法,还有《妇女宪章》。新加坡的男人很少离婚。因为一旦离婚,在前妻没有再婚前,要一直付赡养费,哪怕前妻并不穷;签了婚前财产协议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法官更愿意根据离婚时的实际情况来做判决;当然也不会家暴或蓄意家暴,那是绝对要坐牢的。

    彭光辉后来为什么死都不肯离婚,便是因为他们是在新加坡结的婚,根据当时签署的文件,离婚必须得回新加坡。就算郭家没有人掺合,仅凭《妇女宪章》也够他喝一壶的。

    出于义愤填膺,她妈收留了金莲,让其在曼达做仓库保管员,知道她有个和小花同岁的女儿,母爱和同情心更是泛滥,非让彭光辉出面,动用自己和政府官员的交情,帮金莲把离婚官司打下来,要到陈洁的抚养权。

    再后来,她看金莲做事仔细认真,便让其离开仓库去办公室,从打字文员做起,几年后,金莲爬到人事经理的位置。

    再然后,也不惊奇,无非是另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金莲勾搭上了彭光辉。

    司芃比妈妈早知道两年。

    二零零六年的暑假,她没跟阿婆妈妈说一声,便独自从S市来厂里找彭光辉。当时还没有直达的城际公交车,她转了三趟车。

    然后在彭光辉的办公间里,看见压在他身下的金莲。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狼狈与猥琐。

    那年司芃十三岁,刚来例假,不论是她妈,还是学校的生活老师,都和她聊过这个话题。更不要讲,她偶尔从男同学手上抢来的漫画书上,画面更是粗鲁不堪。

    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种一个人完成一趟华丽冒险,想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喜悦,瞬间被狂风刮走。

    彭光辉整理好衣服,过来哄她:“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但是这件事,不能和妈妈说。你妈那样的人,她受不了。”

    “知道她受不了,你还做?”

    “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小孩能懂的。”

    她转身离去,在另一间办公室里看见陈洁。

    她正端坐着做暑假作业,看见司芃,笑着说:“你带作业过来了吗?我帮你做。”

    司芃的作业向来就是她做的。可这会儿,她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抡起手上的包就朝陈洁砸去:“你妈在干什么,你知道不?”

    陈洁的脸蛋一下就变得苍白,她俩其实都是早熟的孩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一个只会委曲求全的懂事。

    见她一声也不辩解,司芃再打过去:“我妈那个笨蛋,为什么要对你们那么好!”

    陈洁没有躲避,哭嚷着:“我有什么办法?你打我有什么用,你去打他们啊。”

    那天下午,司芃像只被烈日晒蔫了的小猫小狗一样回去。她妈正打电话联系市内的美术馆,想帮阿婆办一次手工刺绣展览。见到女儿闷闷不乐,放下手机过来,嘟嘟嘴地说:“哎哟,谁出门不看路,又惹到你这个混世大魔王了?”

    司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想,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的天真无邪,比我都多。

    她妈转身从餐桌上拿过一个盒子,递过来:“去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的。我看小洁的手机屏都坏了,你拿去给她吧。”

    “你为什么要对陈洁,还有她妈那么好?”

    司芃都记得。公司管理部门办尾牙,大家都带家属出席,她被迫穿上两万块的公主洋装,坐在主桌上装乖巧。她妈亲自给金莲颁“最佳员工奖”,当着三百号员工的面说,人事部的金莲女士是自强不息的典范。

    他们一家去欧洲玩,她还给金莲买整套的化妆品;去日本玩,给陈洁带她喜欢的桔梗和犬夜叉的手办。

    那会,司芃明明见到了,她们脸上感动和欢喜的颜色。

    “你又和小洁吵架了?”对,她妈总是天然地觉得,什么事都是她做得不好。“小洁脾气够好的了,你现在身边一个温柔乖巧的女朋友都没有。”

    “你们没给她妈发工资吗?让她妈给她买。”

    “金莲哪里会舍得花几千块钱。”

    司芃打开盒子一看,是最新款的三星旋盖手机。“这个我要。”

    “上个月,你爸爸不才给你买了新手机?”妇人的脸上,又换上司芃极为熟悉的神情,“小花,你拥有的东西够多的了,没必要什么都和人去争、去抢。对那些生活不幸的人,不要抱着与我无干的态度,是要实在地去帮……”

    “算了。”司芃把手机盒扔在一边,不想再和妈妈吵架。正好阿婆做的乳鸽新鲜出锅,她来回坐公交车都坐了三小时,一肚子的气憋着,这会饿了,也不嫌烫,啃了一整只下去。

    吃完后,上楼在卧室里看到她妈边收拾她的衣柜,边哼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司芃靠着门框,说:“我爸,现在都很少回家了。”

    “嗯,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事情很多。”

    “上市了,我们家是不是就能发更大的财。”

    “是吧。”司芃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喜欢和朋友聚会吃饭看电影,钱也越要越多。她妈刮她鼻子,“你个小财迷,每个月五千块的零用钱很多了,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给你涨了。”

    “要是我爸有钱变坏了,在外面有女人,你怎么办?”

    她妈敛了笑:“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一个人坏就是坏,和钱有什么关系。”

    “那我爸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她妈坐在床沿的矮凳上,招呼她过去坐下:“这几年,你老是看到爸妈为公司的事吵架,所以担心,是不是?”她叹口气,“婚姻比爱情难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和他的出生,还有养育环境有很大关系。”

    国内的生活环境复杂,女儿也早熟,这番话她都听得懂。

    “你爸爸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等公司上市了,让他请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这样我们就能少吵一点。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么累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讶异女儿会和她好好聊天,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的美少/妇偏头想了想,几秒后笑出声来:“还想?有什么好想的,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小花,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有阿辉和你,还有妈咪也不再离开我。过半个月,爸妈就带你和阿婆去东京迪士尼,然后再去京都的岚山脚下住半个月,好不好?等你放寒假,我们就去阿尔卑斯山的梅杰夫,白雪皑皑的木屋中围在一起烤火。其实呢,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司芃听得心里冷笑,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该说的话嘛。她和她爸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妈妈太像一块玉。美玉,质地清脆,但是一砸,就会碎。

    一旦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就再也没了。司芃选择不说。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

    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发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那年正是二零零八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首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首富,即首付。

    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首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起点,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

    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