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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瞬之后, “唰”的一声, 少年掀帘而出。他高高在上地站在车辕处,神色冷冽异常。
四周很快都安静下来,正在忙碌的部曲和奴仆们停下手里的动作, 以一种意外且惧的目光望着他们的郎主。
他们的郎主是谢家九郎啊, 形似道, 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风尘外物的谢九郎啊。
这样的郎君该是嘴角永远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该是文雅中带着和善, 和善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和不可攀折的高贵……
可是他们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寒冰一般的冷漠,他们还感受了他的憎恨, 他无处发泄的暴虐……
谢九郎看向了那个娃娃……
藏红色的夹棉小袄,领子上有一圈灰白半脏的兔毛, 头发倒长不短的披挂着,狗啃过一般。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时刻, 不谙事的娃娃也终于像感觉到什么, 对着谢九郎的方向缓慢抬起头来。
娃娃有一副比汉人更加深邃精致的五官, 肉嘟嘟的脸颊仿佛充了气,细嫩得一戳即破。何秀能一眼看出来她的西戎身份,大概是基于娃娃那白得异常的肤色和灰中带蓝的瞳仁。
而恰恰便是这些异于汉人的特征让谢九郎想起重生前做游魂孤鬼的那些年……
那些年里, 侵略汉地、屠杀汉人最凶狠的便要属西戎和北胡, 他们甚至在长江以北的地区前后建立了夏、凉、燕、秦、赵、成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而后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堪称华夏史上最黑暗的大分裂时期。
曾时, 谢九郎是亲眼见过异族人将汉人比作两脚羊。两脚羊并不是指羊, 而是在血腥的战场中被当做食物来吃的人。
后世甚至有记载‘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其中尤以‘不羡羊’和‘和骨烂’最受胡戎士兵的喜爱。
那时便常有鬈发碧眼的胡戎贵族小孩看着行军锅里煮着汉人的小孩……
想到这些,谢九郎几乎激红了眼,远远望着,像要浸出一层血泪来。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那娃娃依然一副烂漫懵懂模样。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轻悠悠地摆脱了殷铁三对她的挟制,然后走到九郎的牛车前,爬了几次,都笨拙地摔了下去。
最终,她撇撇嘴,扯了扯九郎的袍角,从胸前的衣兜兜里掏出一枚半熟的野果子,捧在手心里滚了滚,递给高高在上的郎君。
那湿漉漉的大眼睛,像闪着光,像是在说:
“大哥哥,你别哭,我把我的果子给你吃……”
那一瞬间,谢九郎感觉像是有一个重重的东西从心房上摔下来,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呼吸窒了几窒,几乎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谢九郎转身掀帘钻进牛车。
娃娃望着还在晃动的暗红色车帘,先是一脸懵,转而张嘴几欲大哭。
跪在地上装了半天死人的玄衣骑卫殷铁三恰时上前一把捂住娃娃的嘴,直对着娃娃拼命摇头。那又急又怕的囧样任谁都能看得出,他此刻心里一定在无声呐喊着:
‘哎呦祖宗,好不容易保住的小命,可千万别给哭没了……’
百夫长何秀也不甘落后地扶膝而起。他一改先前的恭谨模样,神色一凛,冷冷扫视一周。四周的部曲和奴仆赶紧垂下脑袋,假装忙碌起来,仿佛先前看热闹的并不是他们似的。
“出发!”
何秀声如洪钟一声吼,躬身迅速退至路旁。赶车的美髯老大爷对其投去淡淡的一瞥,手里的鞭子同时一扬,牛车便率先轱辘辘的动起来。车行得又平又稳。
“何百户,何百户?”
谢九郎所在的牛车还未走远,玄衣骑卫殷铁三抱着娃娃又摸回到何秀身边。
何秀反手扼住殷铁三的手腕,确定车队已经行过大半后这才松手转过脸来,然后一脸平静的望着对方。
寻常出了名的又倔又愣的殷铁三倒是难得的乖顺。
“何百户,郎主的意思是这小娃娃可以留下来的,是吧?”
懒得再看殷铁三的那张大脸,何秀竟是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
看先前的情形,这山匪留下的小娃娃不知是哪里触犯到了郎主,能留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殷铁三竟然还想将娃娃留在车队里。
别说郎主允不允,就是这娃娃的吃喝拉撒就是个大问题。
这么个几岁大的女娃娃,不知事,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就是夜里就寝的时候估计都得专门找个人来哄……这些是他们这些连媳妇儿都没娶过的糙老爷们做得来的?
况且若遇到行军作战的时候,他们难道要抱着娃娃跟对方干仗?
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象……
慢慢的,何百户的眉又皱得不成样了。
这时,他感觉他的手臂被动了动,像是触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抬眼一看,竟是那娃娃的小手搭放在上面,还试探性地用几个手指交替着按一按,仿佛玩乐……
娃娃的眼对上了何秀的,大大的,圆润若菩提,眸光澄澈而幽远,美如宝玉。
何秀的心又有些发堵,发酸,发软……
是啊,这么大的娃娃若不能被留下,难道就地扔了?山匪都被杀光了,等他们一走不到天黑这娃娃怕就成了野兽肚里的食物。
或者将娃娃带到苍梧郡再扔?
在晋国异族人本就被汉人视作低等蛮夷,特别是美貌的蛮夷女子更是多被卖入秦楼楚馆之地,或者在士族家里充当乐姬的角色,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更何况这娃娃长得如此精致可爱,怕是将来的境遇会更加艰难几分……
何百户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
这些,何百户能想到的,玄衣骑卫殷铁三同样也能够想到。他是又倔又愣,但他又不傻。不然他怎么会说出将娃娃留下来的话的?
更何况观这娃娃的情形,衣着朴旧却齐整,耳背指缝中虽有垢污,头面还算洁净,明明不是山匪自己的后代,却被照养的如此白胖可爱……
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土匪都不忍心伤害的娃娃,他们这些将礼仪仁信智挂在嘴边的士族中人却要弃之任其自生自灭吗?
何秀一动不动地盯着娃娃,神色痛苦犹如便秘。
娃娃却突然又冲他笑了,甜甜软软的,没心没肺的。
娃娃不仅笑,还一边笑一边环上殷铁三的脖子,忽而躲在殷铁三的怀里,忽而又小心翼翼地瞅上何秀一眼,如此反复宛若游戏。
殷铁三的心率先软成了一滩烂泥,他大胡子抖啊抖,抖得欢乐。
“走咯,殷老三带你骑大马去咯……”
殷铁三的粗嗓门温柔得何秀有些作呕,他决定不再征得何百户的同意了,所有的后果他一力承担。
其实他又何须如此。刚才的那一瞬间何秀的心也彻底被动摇了,那一句‘且留下吧’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看着殷铁三将娃娃架在脖子上逗弄,听一阵阵欢笑声如银铃般脆响,何秀想,娃娃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殷铁三为此冒的是多么大的风险……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爱人之因,宿世三生结缘,始配此生之爱人……”
男子早已将和离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他抬头目光放空,一字一句念的很是认真。
对面回廊上,有大红色的裙摆带着风迅速朝这边飘来。
“夫妻相对,好似鸳鸯,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三载结缘,则爱人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那裙摆越来越近,转眼已停在男子身前。男子仿若未见,直到念完和离书上的最后一句:
“一别两宽,各生欢欣。伏愿郎君千秋万岁。”
那裙摆再次扬起,跨过鸡翅木的门槛,入了这厢清新雅致的天地。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夏侯息竟不知自己曾经不通汉语不识汉墨的龟兹夫人如今不仅能写出这史无前例的和离书,其才藻艳逸怕是比起当年的陈思王亦不遑多让。”男子扬起手里的和离书,脸上竟无半分或恼或伤的痕迹,反而更像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正如郎君猜测那般,几年前郎君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吗?至于这和离书,它并非出自妾手,乃是借用妾曾经偶然见过的一行文范本。”
红色裙摆的主人亦没有秘密被揭穿的慌乱,她神情自若,语气中甚至带着几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