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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阮府前停下的时候,阮明婵的父亲阮敬元还没有回来。
阮府空置已有大半载,一个月前阮敬元便派人加紧修缮,把被虫蛀坏的红木家具全都换了一批,又从胡商那购置了好些西域的小玩意儿供她玩赏。
舟车劳顿,阮明婵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侍婢们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身衣裳,因在自己家里,便没怎么仔细打扮。
将近傍晚的时候,阮敬元回府,阮明婵一得知消息便赶了过去。
“阿耶!”
阮敬元早年跟着当今陛下南征北战,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将了。他年过四十,但满头发丝漆黑,气骨俊朗,丝毫看不出已入不惑之年。正脱下鹖冠,转首看见阮明婵进来,阮敬元便招手大笑道:“婠婠回来了,快来阿耶这。”
婠婠是阮明婵的小名。
阮敬元在主座的圈椅上盘腿坐下,下人们却搬来了一张凭几和蒲团,又架上了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这是家中来客时才会搬出来的。
“姨父不必麻烦,我站着说话便可。”
一出声,阮明婵这才发现,堂中背对着她还站了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和阮明琛差不多年纪。在那一声不吭的,不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他说完,转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阮明婵,挺有礼貌地向她拱了拱手,“表妹,近来可好?”
阮明婵没敢受他这个礼,移了半步,“表兄来了。”
话说回来,她这次回京城,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让人塞了牙缝般膈应——表兄家也在京城。
“同韫,跟我客气什么,快坐。”阮敬元又道:“正好婠婠也在这,你们俩有一阵没见了吧?”
虞同韫微微一笑,“有大半年没见了,上一次还是在姨父的都督府。”
他的唇很薄,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一条细线,看上去是个刻薄寡恩的人。
阮明婵靠着阿耶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接过仆从们递过来的茶。
虞同韫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亲姐妹,他是虞家次子。虞家在京城任官,而阮家大部分时间在遥远的凉州,逢年过节,阮敬元和阮明琛会回京一段时间,阮明婵就懒得回去,故而和这个表兄家没有多少交集。
其实早在阮母早亡后,便鲜有往来。本来两家应该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只是去岁阮敬元从长安回来后,居然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表兄家要向她订亲!说得还挺有模有样的,虞郑氏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旧帕子,抹着眼泪说这是当年她阿姊跟她作的约定,绣于帕上为证,姐妹之情可鉴日月。如今阮明婵也大了,该是到嫁人的年纪,不若两家重归于好,也好告慰阿姊在天之灵。
对此,阮明婵和阮明琛不谋同辞地表示拒绝。阮明琛冷笑道:“我不信阿娘会做这狗屁约定——当年对我们家落井下石,现在天下大定,觉得有利可图,就想蹬鼻子上脸了?”
这里面,自然还有一段故事,只是阮明婵生的晚,可以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只知道当年阮敬元跟着阮家祖父不遗余力打江山时,虞家便跟在后头靠着卖弄笔墨捡了许多小便宜,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到最后阮母去世也没来看一眼。
现在虞家靠着这些便宜成了朝廷当轴,封齐国公,别人还要尊称一声“阁老”,自然有底气来求娶阮明婵。
虞同韫一边跟阮敬元谈论朝中事,一边偷偷打量阮明婵。
出来得匆忙,她未施粉黛,但因刚沐浴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味儿,和他家中女眷身上的全然不同,清幽淡雅,让人沉醉。她端坐在那儿,像一朵粉嫩嫩的花,光润玉颜,华容婀娜。
虞同韫想,要能娶到她,可真是捡了便宜了。
一年前他因公差出使滨州,想起父亲的叮嘱,顺途去了一趟凉州都督府。落花时节,当逢佳人,他载了一车厚礼等阮敬元回府时,正看到凉亭边的垂柳下,阮明婵手执一把六菱纱扇,靠着欹案睡着了。光影婆娑,香风细细,人面桃花相映红,可真应了明媚春光,连凉州粗粝的风都显得格外柔润。
几个月后,他借着公事又跑了一趟,是专门为了见阮明婵,可惜没有见到。待阮敬元好不容易回京,他便立马下手求娶了。
就这样神游天外地谈论了近半个时辰,虞同韫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阮敬元又告诉了他哪些东西。
他突然道:“以前多亏了姨父扶持,家父才得以实现抱负。此番听闻姨父要在京中长住,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提便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阮敬元喝茶的手一顿,而后微微点头,“这些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如今赋闲在家,一个人都忙得过来,劳虞公挂心。“顿了顿,他又道:“二郎也是在秘书省做事吧?”
“刀笔吏而已,不足为提。”虞同韫谦虚地说道。
阮敬元大笑起来,举起酒樽,虞同韫也连忙回应。
阮明婵暗中连翻三个白眼,纤长的手指刮着青璃茶盏的面,突然将它整个翻了过来,茶水便全泼在她衣裙上,她装模作样地惊呼了一声。
虞同韫比她亲爹起得都快,“表妹,没事吧?”
阮敬元责道:“婠婠,你也太不小心了!”
阮明婵歉疚一笑,“你们讲得我都听不懂,倒是听得我昏昏欲睡,一时便拿不稳茶杯了。阿耶,表兄,我去换一身衣服吧,先告退了。”
虞同韫的目光跟了她老远,一直待那背影消失。
……
阮明婵故意慢条斯理地回去,还跟着侍女们赌了一盘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重又回到正堂,此时天色已晚,虞同韫不得不回去,朝着阮敬元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神色里难掩几分失望,大约因阮明婵没有再出现而觉得扫兴。
阮明婵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由心道:伪君子。
“伪君子长什么样儿?”旁边突然出现一声音,吓了她一跳。
阮明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指着虞同韫,一本正经道:“这就是。”
果真是亲兄妹,连腹诽都到了一块儿。
阮明琛说完,仍觉不解气,狠狠补了句,“娘娘腔。”
阮明婵忍不住笑出声。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阮家的曾祖父是前朝威名赫赫的柱国将军之一,是陇西阮氏最显赫的一支,及至本朝,虽相隔近五十年,但在河北一带仍旧留有余威。而皇帝陛下当年为了收服天下人心,不仅仅只招募了这些关陇旧子弟,同样留了高官厚禄给那些新兴的江南氏族,其中便有河东虞氏一脉。
吴侬最软语,江南多文弱,跟河北老牌氏族比起来,江南氏族中真正能上战场打仗的名将并不多。而虞氏最擅长舞文弄墨,靠写得一手绝妙的讨贼檄文得到重用,不过也因此得了不少诟病。
兄妹俩正笑着,又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笑什么呢?”
阮明琛下意识道:“我是说虞同韫那小子是个娘娘腔……”
话说一半,二人方觉不对劲,转身只见阮敬元背着手站在身后,面色肃然。
“阿耶。”阮明婵先喊了声。
她看了眼瞬间噤声的阮明琛,道:“阿耶,能不能不要受虞家的婚约……”
阮敬元面色柔和许多,摸摸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走了。
……
虽然父亲没有表态,但阮明婵向来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加上这事儿八字没成一瞥,兄长又是和自己一条船上的人,她便没怎么放心上。
长安的春光令人不觉慵懒下来,阮明婵在家中窝了半个月,这日她收到邀请去长安城北的凌云阁观马球赛。
作为将门之后,阮明婵虽长得柔弱,其实小时候也是一直在和阮明琛棍棒相交中一路过来的,更别提凉州地处塞北,本就有一股子“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苍凉感,再怎么弱柳扶风的人也能被吹成一支硬秸秆。只不过用阮明琛的话说,她资质浅薄,肌骨纤细,习武打仗作巾帼英雄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便从一而终地练马术,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骑马打球已是不在话下。
这也是长安贵女们一项消遣的活动,阮明婵自然求之不得。
她换上了一身男装,青衫玉带,皂罗折巾幞头,骑着马出门。一眼望之,还以为是哪个俊俏的年轻小郎君,但细看她眉眼秀丽,丹唇外朗,佳侠函光,比之簪花佩玉之时更显出几分英气来。
梅娘叮嘱道:“此番出去只是结识京中贵女,又不是像平常那样和郎君闹着玩,切记要小心一些。”
“知道啦。”阮明婵笑吟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