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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在唐不弃的记忆中, 唯一一次见他师父红着眼发了疯, 就是在那个混乱不堪的黄昏。
刚成为他师父的裴子浚双眼赤红, 错风刀齐刷刷将应氏兄弟定在了门板上,他们血债在身,激愤于心, 却从来没有想要伤害妇孺, 上天入地,他们要找的只是那魔头谢珉行罢了。
他们害怕极了, 害怕裴子浚在盛怒下, 偏了几寸, 耳朵眼睛都保不住了。
没有人能够拦住一个发了疯的裴子浚。
从头到尾, 裴子浚面寒如冰, 都没有说一个字。
他眼里心里,都是怀里血迹斑斑气息微弱的人。
那是他的谢兄,正在命悬一线。
唐不弃鼻涕眼泪全都流下来, 追着抱着一身是血的谢哥哥的师父, 追了一路。
“哥哥……哥哥……”
这是异常艰难的一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在洛京城里跑了多久,天仿佛一瞬间就黑了。
可是路还那么长。
最后,他和唐不弃强行踹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里的老郎中以为遇到了强盗, 吓得摊在椅子上, 可是下一秒, 那个衣衫凌乱几欲癫狂的青年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郎中当机立断,叫孙女去准备热水。
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离奇,老郎中发现那个挺着高高肚子的孕妇其实是个男人时,也没有多说什么,生死一线间,谁也耽误不得。
即使生出一个怪物来,也得先救人。
谢珉行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了,双眼却冷静的可怕,多年的剑客生涯让他在剧痛面前也苦撑硬挨,从不肯有半分示弱。
他颤动着失血发白的嘴唇,在疼痛间隙一遍一遍叮嘱裴子浚不要忘记了答应他的事情,否则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直到裴子浚不厌其烦的流着泪点头答应为止。
他没有退路了,他的师门,他的师姐,他的清白,除了交托到这个人身上,他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想,世事可真奇怪,他那么辛苦的在红尘奔走,到头来,频临绝境时,伸到他面前的,永远只有这双手。
莫逆至交,当应如是。
裴子浚握着谢珉行因为疼痛而脱力的手,咬牙切齿的想,如果谢兄走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杀了他的那个所谓的心上人,他要给谢兄偿命。
他一生顺遂,从未有过这样疯狂偏激的念头。
他这样想着,甚至带了恐吓的口吻,“你若死了,我就杀了你的心上人,让他给你偿命!”
谢珉行满脸都是汗,吃力又古怪的看了看盛怒中的青年,伸出手蹭了蹭他的脸,又无力的落下去,他流着眼泪想,他舍不得呀。
还好,你也找不到他。
这场磨难持续到了子夜,结束于一声孱弱的啼哭。
从郎中手里捧出的不是一个小怪物,而是一个男婴,纵然满身血污,柔软易碎。
小阿衣一出生就被塞给了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哭包唐不弃,唐不弃抱着弟弟,抽抽搭搭的止住眼泪,他知道,他不能哭了,哥哥已经这样了,他要照顾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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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行看了那襁褓中的婴儿一眼,筋疲力尽,终于昏睡了过去。
裴子浚拿出重金,谢过了郎中爷孙,他千恩万谢,仿佛他们挽救了的,是他的命。郎中爷孙是善良普通的老百姓,自然说不会声张出去。
只是老郎中说,“男人生子本就世上绝有,我不知这位相公曾遭遇过……什么变故,但是,相公体内是不是曾经血气相冲,静脉错逆?”
“的确,为何会如此?”裴子浚点点头,又问道。
“老夫才疏学浅,不敢私自诊断,体内气血相撞,可能是他体内异股内力冲撞,牵制他了原来的内力,也有可能是……什么奇异蛊毒……”裴子浚想,难怪他一身内力全失,竟是这样。
老郎中继续说,“可是我刚才给他号脉时,他体内这股诡谲气脉竟然消失了,真是奇怪。”
裴子浚想了一会儿,他一直都知道谢珉行内力全失,谢珉行却咬牙闭口不提原因,等他醒来,他必定好好问问他不可,若是……又跟他那个狗屁心上人有关,他非要……非要剁了他包饺子不可。
他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那时很痛吧……”
老郎中叹了一口气,“分筋错骨,焉能不痛。”
裴子浚在床前站了许久,此时谢珉行脸上的易容已经洗去,换了干净的中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全然无防备,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他这样想着,便把头靠在他枕边,也酣然睡去,青丝交缠,两人浑然未觉。
可惜宁静终究一瞬,不过五更,门外火光葳蕤,似有千军万马,谢珉行陡然惊醒,裴子浚也已经醒来,他们对望了一眼,苦笑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裴子浚看了一眼谢珉行苍白毫无血气的脸,想着此时定是连站起来都困难,当机立断,“我先带你走,决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脸……丢丢他们不会为难,阿衣是……便是我的儿子,他们也……”
谢珉行苍白的笑了笑,“可是真的能逃得出去吗?又能藏到哪里去呢?又能藏多久呢?”
裴子浚哑口无言,外面不知多少人马,他其实没有什么把握能突破重围,况且,他抱着谢珉行进医馆时动静这么大,他们这样一走,定然会连累医馆爷孙。
他看了一眼谢珉行的神情,心中便已经了然,谢珉这样说,心中定是有了决断。他知道他的性情,一旦下来决定,便是磐石无转移了。
“还是连你也认为,是我犯下了那些命案?”
自然不是。
裴子浚暗道,可不得裴子浚开口,谢珉行又说,“如今阿衣已经出世,我已经没有什么顾忌和牵挂了,这污名自然需得我自洗,清白自然需得我自证,”他微笑看着旁边抱成一团的两只小崽子,“还有,阿衣和丢丢就拜托你照顾了。”
医馆的大门猝然大开。
“谢珉行在此。”
谢珉行苍白又失了血色的脸瞬间照亮,他虽然连站立都困难,却脊背刚直,像一棵风霜不折的松。
火光中众人面面相觑,传言中的嗜血修罗竟虚弱至此,不知是不是天道轮回。
“我谢某愿意同你们回去调查南郡及蓟州惨案,请勿为难裴氏夫妇以及……刚出世的孩儿。”
众人惊诧谢珉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传言中谢珉行与裴子浚素来交好,也难为裴子浚愿意藏匿他护他,谢珉行此番愿意挺身而出也不连累朋友倒也是不负他了,裴子浚虽然挑老婆的眼光不怎么样,对待朋友却是两肋插刀的真心。
谢珉行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火光深处,每走一步,浑身都战栗一下,众人以为他是害怕了,可只有他知道,他是要费多大的毅力,才能不当场跪瘫下去。
他是谢珉行,即使曾待之以怪物,误之以修罗,也是堂堂正正的谢珉行。
除了天地君亲师,他谁也不跪。
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裴子浚抱着阿衣,就站在那里。他心酸不已,平生第一次有脱口而出的冲动,明明知道他已经有锦绣良缘,说了只会徒增烦恼,也明明知道即使他不说,他受他所托,定会好好照顾阿衣。
如果这次历劫不死,要不就告诉他罢。
他这样对自己说。
等待他的是对簿公堂,还是千难万险,他都不怕,因为他的红尘牵挂,都站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回来。
黑夜之后定有曦光,照亮这幢幢世间,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