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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助理的提醒下,冯北回过神来, 却倏然将文件合上, 淡淡道:“我还有事, 先走了,这份方案我很不满意。在明天开会之前, 你们再拿出别的解决办法出来。”
说完, 他起身拿了外套, 在几个主管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助理匆匆跟上去, 翻了翻手里的日程, 犹豫着说:“冯总,距离您和李教授见面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现在不堵车, 您不用这么早过去呀。”
冯北已经上了车,车门甩上,方向盘一转, 从停车场飙了出去。
车子飞出几米远,又突兀地停下来, 他降下车窗,对助理招招手。
助理匆忙过去,弯下腰等他发话。
冯北双眼看着前面,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十分用力,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问:“这几天都没有人送便当过来吗?”
助理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冯总还会关心这个?
之前贺家两位少爷还没有躺进医院之前,贺关昀是一直对冯北展开激烈的追求的,包括隔三差五送来亲手做的便当,或是亲自开车去几十公里之外买的水晶虾饺,总之会投其所好地送一些冯北喜欢的东西过来。
但是最近,没了。
可能是因为在住院,没有这个心情做这些讨好的事情。可是一直跟在冯北身边的助理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先前贺关昀有一次也肺炎高烧住院,就是那一次差点昏迷不醒,也叮嘱管家按照习惯送一些精致的点心过来。更何况现在距离车祸已经两三个月了,他的病情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助理下意识便道:“冯总,您是不是想吃了?我马上叫人去买!”
冯北蹙眉:“我不想吃。”
助理道:“您之前见到贺大少送来的东西,一律让我们直接丢在外面的垃圾桶里,说是闻着味道都恶心,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冯北抿紧了嘴唇,侧脸绷紧,打断他:“最近他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先前贺关昀隔三差五还会打电话给冯北办公室外的那个秘书,提醒她天气或是路况,让她好好照料冯北。
助理小心翼翼回答道:“没有。”
冯北拧起了眉头,不再说话,踏下油门径直让车子飞了出去。助理在后边站了一会儿,从后视镜中瞧见冯总阴郁不虞的脸色,一闪而逝。
咖啡馆里静静流淌着钢琴轻音乐。
坐在冯北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半秃顶,穿着黑色大衣,黑框眼镜,看起来虽然半显疲态,却十分富有文艺气质。他握住咖啡杯的双手还沾染着一些没来得及洗干净的红绿颜料,看出来是刚从画室出来的。
李教授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英俊冷漠的年轻男人,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是谁。李教授教了贺关昀和周骏多年,把两人当作入室弟子,只是后来周骏和贺关昀闹翻,一气之下出了国,李教授才渐渐地和周骏失去了联系。不过这几年贺关昀仍然经常拜访他,来他门下继续学习。
李教授当然知道贺关昀有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贺关昀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青年,堪称有些莽撞,但是对心上人的形容却恨不得用尽世上一切最美好的词汇。虽然有些过分夸张,不过当李教授见了冯北真人,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确是气质凌厉出众的。
冯北没有多寒暄,修长手指握住杯柄,却并没有喝,沉声问:“像他这种情况,还有没有办法继续用左手画画?”
“冯总。”李教授有些无奈地道:“画画谁都能画,但他并非左撇子,用右手和左手画出来的区别是天壤之别的。冯总,您是以为所有人都是天才吗,想做什么都能做到吗?”
冯北盯着他一语不发。
李教授道:“用熟练的右手去成为一名杰出的画家,已经需要消耗个七八年,即便是这样,已经足够难得,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灵气了。您还想用并不习惯的左手?那非得练个十年八年不可。在这十年八年的如同废物一般从零开始练习的过程中,谁不会崩溃呢?”
冯北没说话,握住杯子的手指有些僵硬,白气从杯中缓缓冒出来,仿佛要凝固。
李教授实在是惋惜,重重叹了口气,丢给冯北几张照片。那是当初贺关昀办画展时的庆祝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热情洋溢,脸上透着自信而生机勃勃的笑容,仿佛炙热的阳光能够将一切融化一般,这笑容能够感染所有人。上次冯北在病房门口看见,他和周骏谈论起热爱的画画事业时,便有几分这样的影子。
冯北看着这些照片,略微失神。他从没见过贺关昀这样的一面,在他面前,贺关昀永远小心翼翼,永远患得患失,永远害怕做得不够好。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变得懦弱而卑微?所以他也从没有想过,他到底对贺关昀做了什么。如果以后永远都不能画画了,贺关昀又会怎么样。
“我教的学生里,要算关昀最有天份了,他那种天份是一种直觉,细腻如同猛兽的嗅觉。他也足够努力,即便在国内也获得过大大小小奖项了,这几年还是不间断地来上课。我之前想,有朝一日,他肯定会非常非常杰出,在这一行做到顶尖。”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是不可能了。”
“他的天份可能要因为你耽搁了,他的右手如果治不好,画画这件事情,以后可能会成为他永远的伤疤。”
李教授的这些话句句属实,冯北没有办法去反驳。等人走后,他仍然坐在原先的位置,僵硬地坐着,直到咖啡都凉了,复杂的情绪逐渐出现在他脸上。
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医生提醒他贺关昀更加危险时,他心中只是冷笑,并不当一回事。
贺若峰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一直认为,自己选择先保全贺若峰的性命,是完全没有错的。
可是为什么……
他现在如此动摇不定呢。
他不是很讨厌贺关昀吗,对,没错,很讨厌,可是……下一秒冯北又重新被冰冷包裹起来,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应该纠正的是自己莫名对贺关昀多出来的一分在意,那才是错误的。
冯北出现在医院病房外面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由于是冬天,外边下了些小雪。他黑色风衣上落了小半个肩头的雪,被走廊暖气一烘,变成湿意落在肩头。走廊上有护士撞见他,刚想叫出声,就被他一个眼神瞥过去,立刻噤了声。
冯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仿佛是想来证明什么,证明自己对贺关昀毫不在意,可是——当他伫立在病房门外,隔着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眼,便愣在那里。
谢关雎蜷缩在床头,脸色有些白得透明,简直不像是活着的人。他正一只手拿着水果刀,一只手拿着苹果,侧面对着冯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冬夜里熄灭的火堆,显得有些死寂,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苹果,右手颤抖着,拿着刀子,削上去。
可是没有办法,他分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仍然没有办法操纵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只能笨拙地任由一块块苹果皮掉落,手中的苹果被切出丑陋的形状。
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就连一圈一圈转动刀子,让苹果皮顺着转出来,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没办法做到。
可是他没有放弃,依然固执而执拗地,重新拿了一个苹果,开始新一轮的挣扎。
地上全都是被削坏的苹果。
没有一个是削得完美的,从那些丑陋的痕迹中仿佛能够看到他满心的绝望。分明是一个画家,可是现在连画笔都捏不动了,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以后都遥不可及了。
冯北就这么看着,倏然之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他从没见过贺关昀这样认真到绝望的样子,仿佛有种致命的吸引力,那种不顾一切的渴望和不屈,令人转不开眼眸。
他的视线顺着对方洁白的额头一路滑下,经过挺拔秀气的鼻梁,和有些薄的嘴唇,嘴唇的颜色很苍白,近乎干涸,像是十几天没喝水了似的。当冯北意识到什么之前,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喉咙动了动,那唇瓣似乎对他有着某种诱惑力,令他想要亲吻上去,用水渍湿润唇瓣上面的裂纹。
又一个苹果失败了。刀子终于无力地从谢关雎手中滑下去,他安静地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脸上的绝望在无声中蔓延。他再也捏不起画笔了,甚至连削个水果都没办法。他彻底变成了废人。
他的嘴角一点点扯开一个悲惨又凄凉的笑容,仿佛这么久以来所有的防线在这时都溃不成军,再也没办法忍受。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那只手,病服袖子滑落到手肘处,完全露出那只右手来。
他苦笑一声,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冯北心里一紧,握住门把手,视线跟着落在他那只修长却布满伤疤的右手上。他的手生得很好看,五指修长,柔嫩白皙,指尖圆润,可是现在却令人不敢长时间的直视,尽管这些疤痕能够在现代科技的消失掉一大半,可最长的那条却从手背上一直蔓延到手腕,是无法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