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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比我想象的晚一些。”
“嗯。找了一个人, 耽搁了些时间。”
“你去找了十方殿主?”
“那个人有点奇怪, 告诉了我许多真真假假, 难以理解的话。所以我来找你, 问清楚。寻找再一次穿过风洞,进入渡情城的方法,费了一些时间。”
叙旧一样, 一来一往答话的两个人, 都平静平和极了。
想不到他们互杀过几次了, 也想不到, 曾经难分真假的错过爱过。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问的人带着几分好奇的问。
答的人认真细致的答。
“渡情城的人说,一个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次渡情城,显然你却是个例外。我想, 这话或许不是绝对的。”
他尝试了很多种办法, 去了很多地方,也找了很多人。虽然琐碎, 但并不费什么功夫。
这话没有必要拿来细说。但是, 好不容易才见了这个人。
虽然旁人看来,并没有分别多久。对法身消散,记忆苏醒的他而言, 却已经是, 失去这个人几百年了。
虽然对这个人而言,刚刚才送走了自己。或许也并不想看见现在的, 这个自己。
圣君想了想, 清冷的声音微微低了一些, 这样错觉也有片刻故人叙旧的温热,或许可以少几分令人排斥的威胁。
他接着说:“所以,我想,进入渡情城的方法或许有两种。一种是像之前……跟你一起去渡情城那样,因为你是引路人,拥有任意开辟道路的通行证。另一种,我猜测,是散布在每个世界的,自然存在的结界传送入口。一个人只能从一种入口进入一次。”
他穿过渡情城的街巷,沿着冥冥中牵引着他心魂的方向径直走去,穿过扭曲朦胧的街景。
那一瞬,忽然心念一动。
就像记忆的云山雾海,又吹散开一片,露出擦洗干净,尘封几百年的过去。
他想起了,几百年前,他遇见这个人的画面……和,心动。
他知道,这意味着,第九个法身也死在那个人手中了。
和当初第一个法身死去时一样,只是,那一个到底隔得太久了些。少年心事,若即若离,朦朦胧胧的,爱慕与伤心都不甚明显清楚。
这一次,却有些疼。
疼的,不是死亡那一瞬。是无可奈何,终于认清楚要放下那个人的时候,好疼。
还有些不甘。
明明已经那么克制了,明明只敢要那么微末,为什么还是不能给他?
事过境迁,现在想起来,还是像亡灵不肯消散一般,耿耿于怀的执念不息……
·
红衣的美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潮汐涨落,风吹拂来水汽,沾湿他的红衣和眉眼。这一回,他的主人并没有抱紧温暖他。
“他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杀他?到死都觉得,因为他的抛弃,叫我伤了心?”
那单薄的美人独自坐在那里,有些伶仃孤冷,就像传说中等待献给河神的祭品。
“……”圣君沉默了片刻,“因为什么都好,他想的不多。你要了,就给你。”
不管你要什么,都想给你。
孔雀公子慢慢笑了,翠绿的眼眸里,极致惑人的温柔和毫不遮掩的凉薄,矛盾得引人。
像这水乡竹海夹岸的河水拍岸,水汽氤氲满目绿意白墙,似水墨画卷唯美,扑面的凉意却又还真。
让人想一笔一笔的画下镌刻,却又猜不着,汹涌弥漫的烟波后,到底几分的墨彩渲染。
他,是白,是黑?是翠绿,是墨色?
那人似是笑了:“我知道。醒来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么难吃的汤他也愿意照做。明明看上去又冷又可怕,实际上比他自己以为的要温柔许多。”
沉默。
圣君没有走近,也一时想不出什么无关无害的话可以说。
沉默。
圣君的脸上唯有平静,眉眼清冷淡漠,并不似过去那个萧问水冰冷,却更像难以打动分毫。
这平静是一片阴云经过山野,即使知道不会下雨,但只要途径,仍然掀起风声烈烈。
姬清沁着一点幽隐倦怠的笑意,起身,走向他,站到他面前。
有些近,就像是,走向的不是面前的圣君,而是方才那个死在他手里的萧问水一样,亲密依赖的距离。
圣君,没有动。
这个人倾身凑到他耳边,就像是要说什么温柔的情话,叫他都失神了片刻,屏住心跳等待。
鼻息闻到熟悉的香气,像一种沾着晨露的清冽的花香,他没闻过,但又分明闻过很多次了。
在回忆里。
在每一个过去的萧问水死去之后,法身烟灭,忽然想起来的,擦洗干净的,他的记忆里。
他闻到过很多次这种好闻的香气。
他坐在这个人的轿椅里,他在黑暗的洞府里抱着这个人,他在月下的温泉里被这个人从背后拥抱……
他们在时间扭曲的妖兽的背上,不断在黄昏夕照与暮色星河织就的流景中穿梭……
他杀死这个人,也被这个人所杀。
这个香气时时刻刻,若有若无。
沾染他们的鲜血、体温、拥吻和死亡,侵骨入髓。
那个人与他耳鬓厮磨,清冽好听的声音,入骨温柔,却是说:“主人,我杀了你。所以,你也杀了我吧。承诺才算圆满。”
圣君睁开双眼,直直的凝望着前方虚空,某种空旷冷寂,薄唇轻启:“你走吧,这一次,我不杀你。”
花瓣扯破的声音,轻微极了。
“来不及了,孤星,真是一把好刀。”
那个人的手牵引着他的,不知何时,孤星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样,焦渴的迫不及待的出鞘,想要这个人。
想饮这个人的血,占有这个人的命,束缚这个人的魂。
怎么会?他都不知道,这把刀是何时出现在他手中,又是怎么刺穿在那个人的身体。
他喃喃的,微不可闻的抗辩,隐忍着喉咙喑哑的不甘,喃喃说:“不公平,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
这个人这样美好,却又这样残忍。美好却只留给他的回忆,现实和冰冷都尽归于他。
这一次,又是他。
圣君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只来得及看到那苍白的脸上,最后一抹温柔怜惜,微带抱歉的笑。
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像在问他,之前萧问水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随后,这个人便如水汽消弭于烈阳之下,无痕无迹,无一或存。
他呼吸急促,喃喃着:“为什么?你还没有答我。”
呼!呼!
有些喘不上气来,胸口有什么东西沉得压住心脉。
不该这样的,不是已经说了,这一次不杀你。
就这样讨厌我吗?每一次都是我。这不公平!
找到他,找到他。
这个骗子!下一次,一定更早一些的找到他,阻止他。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命!
为何会这样,为何唯独对他,命运是这样?
他修大道长生,要成为至高无上的天意,为得不是重复永无尽头的孤鸾之命!
他斩厄无我,证得不是这样不断失去的结局!
道,何为道?道从何来?
……
荒漠古城来了一个俊秀的修道之人。
所有的魑魅魍魉,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古城墙的阴影里,拥拥挤挤的冒了头。
“嘻嘻嘻,修道的人,好吃的。”
“哎呀,你的口水脏死了,他长得好看,肯定修为厉害,轮不到你吃。”
“真饿啊,好饿啊,饿了好久了……”
“荒城里许久没来生人了,是好饿啊。”
“会来的,嘻嘻嘻,很快就来很多很多人了。”
“是啊,来了来了,都来了。”
像奇异缥缈的歌声,唱着:“嘻嘻,他们不知道,来了荒城就走不了了。”
一个一个细弱诡谲的声音唱着:“荒城里有宝藏,荒城里有美人,荒城里有国王。谁来当下一个国王?”
“他解开了迷城,封印开启了。”
“他当了国王,天亮了,国王吃了美人。”
“天黑了,死去的人都活了。哎呀,国王死了,谁来当下一个国王?”
“呜呼,只有美人永远是美人。”
“呜呜,只有美人永远出不去。”
“不,谁来了荒城,都出不去……”
“为什么呀?嘻嘻。”
“因为,荒城是……嘻嘻嘻嘻……”
阴森空灵的声音,嬉笑的,在金黄暖橙的风里飘荡。
……
这一次,圣君来得很早,他感觉到过去的他和那个人都在这个地方。
可他却不记得,曾经到过这样诡谲的地方,也不曾听说过。
圣君摇摇头,他每蜕变一个新法身,就会忘记许多,不记得本就很正常。他被这两段法身消亡回归的记忆冲击得,竟是不习惯自己过去的空白无物了。
荒城外表看上去很正常,阳光灿烂,城楼之上驻守的卫兵看上去戒严,但城门口并无守卫,也没有威仪的大门。
径直敞开的,任由灿烂的阳光水泄一般泼洒,也任由人自由出入。
明明是荒漠上一座城,却仿佛有着盛世王城的雍容气度。
但圣君却迟迟没有迈步进来,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站在城外感觉不到丝毫生命活人的气息,仿佛那是一座废弃死寂的空城。
站在城下门口的时候,就会看到陆陆续续的人烟,感受到活人的气息,甚至都是有修为的人。
但也叫他捕捉到了,古城阴影里,无数邪物鬼魅的窃窃私语。
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子奔跑嬉戏着,在城门口进进出出,稚嫩的童音嘴里也细细唱着那首跟鬼魅如出一辙的歌谣。
小男孩虎头虎脑的跑着,不小心忘了撞上圣君的腿,不认生的抱住,仰头天真无邪的一笑。
小男孩生得白净清秀,不同于一般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天然的修真者。
他很有礼貌的说:“客人您好,你也是来找宝藏的吗?”
圣君摸摸他的头,确认这是活人,温声说:“我来找人,不找宝藏。小友方才唱的歌谣是哪里来的,是指的什么意思?”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秀秀唱,我也唱。我不知道。”
“秀秀,是谁?”
小男孩的玩伴,那个秀气的小姑娘,背着手,扭了扭身体,不开心的说:“我就是秀秀。你不认得吗?”
圣君失笑,眉宇的清冷融化了几分,半蹲下:“现在认得了,秀秀小友能告诉我吗?”
小姑娘抿了抿唇边的酒窝,点点头:“我的好朋友告诉我的故事,我瞎编的歌。”
圣君说:“我也想听故事。”
小姑娘掩着嘴笑:“如果你请我们吃,荒城最最好吃的果饼,我就告诉你。”
“什么是荒城最好吃的果饼?”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拉着圣君的手往里走:“我知道我知道,街角的猫婆婆做的最好吃。”
圣君没有犹豫,跟着他们的脚步走进了荒城。
诡谲的声音嘻嘻笑着,阴险又高兴:他们都不知道,谁来了荒城,都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