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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踏的马蹄声荡在宽阔的大道上,杨天骄骑着马,领在一队人马的前头。他身后跟着十几辆马车,这些马车符合他们的身份,用的木料是江南最常见的柏木,也没有雕饰的花纹。
确实很寒酸,可是要知道他们不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也不是家财万贯的商人,更不是回京汇报的官员。
他们只是一队进京谋取生计的戏班子,虽然在江南地区享有广泛的赞誉,仍然是贱籍下九流,这种出行工具很符合他们的身份。
还有十几里的路程,就要到京城的南门了,杨天骄看了看日头,放松缰绳,落到后面,和一辆马车并行。
他轻轻敲了敲窗户边缘,一个男人拉开了帘子。
“快要到京城了,吕兄有什么去处吗?”
这男人三十余岁,面容坚毅,眼神灵活,有着一双干过农活的手。
他自称吕源,是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捎上的。这个年轻的举人进京赶考,可是他的路费却不如才华那样溢出来,而且还意外被人偷走了。
如果他没有遇到这队同样要进京的人马,他恐怕就赶不上今年的会试了。
吕源笑道:“我以为杨兄愿意收留我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同行下来,他和杨天骄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更何况他其实在京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提供住处,租房又太贵。
杨天骄道:“吕兄现在虽然和我们一起走,将来毕竟是要当官的,进京以后再和我们这些下九流混在一起,让人看见了,恐怕不太好。”
士子和戏子确实有很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可那往往是轻佻的。如果吕源将戏班子里的人当作知己,毫无疑问会在别人眼里自当下贱。就算别人以为吕源只是玩玩,在他还没有真正有官身之前,也会给人留下轻佻的印象。
一部分原因他确实是为了吕源考虑,另一部分原因就不适合让吕源知道了。
吕源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几分怒色:“我觉得你们戏班子比京里那些秃鹫好多了。”
杨天骄道:“我们毕竟是贱籍。”
他止住吕源更多的话,又道:“我知道吕兄胸怀过人,不是捧高踩低的那类人,可是能理解吕兄的人可没有那么多,更何况吕兄现在还没有官身。”
吕源还要和他再争执,杨天骄仔细想了想,终于发现他说错了话。
这些理由足以劝退很多人,可是吕源可不是寻常那些考生,他有自己那一套,他交朋友,不看是什么身份的。
如果他不是这种人,杨天骄也不会给自己添这么一个麻烦。
他们这队人本来谨言慎行,甚至没打算活着回去,中途多了一个外人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主意。
杨天骄转变话头,又道:“我们卫家班以后难免要被召到别人府上的,那这种时候吕兄要如何办?”
从卫家班的不便说起,一下子就说服了吕源。毕竟是个好人,杨天骄更欣赏吕源了。
如果不是他这次进京其实别有目的,或许他真的会再和吕源长谈几次。
离京城还有七八里的时候,马队停下来,把吕源放了下来。
一个简短的分别过后,吕源拉住准备上马的杨天骄,面色郑重。
杨天骄转过头,吕源欲言又止,最后豁出去了一样说道:“杨兄,我知道你们进京不仅仅是为了唱戏的,但是听我一句劝,京城势力复杂…”
杨天骄心里一惊,愕然地望着他。
吕源张望着,车队没有停下来,现在这里只有杨天骄和他,大道上飞扬的尘土让人看不清周围人的面貌。
“兄弟们都很小心,可是我虽然没有行万里路,也差不多了。”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杨天骄的肩膀:“不要冲动,现在京城京兆尹是清平公主,她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呆了四年了,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就是让一个聪明人在你的队伍里呆上一个多月的下场,哪怕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他给了吕源单独一个车厢。
杨天骄苦笑道:“我觉得吕兄将来一定官运亨通。”
吕源淡淡一笑:“万事小心,有朝一日,希望能和杨兄再一起喝酒。”
杨天骄什么都没再说,跃上马,追着马队往前去了。
方艳从山上下来,没有回宫,而是去了京兆府。自从四年前任职京兆尹之后,她就有了自由出宫的权力,但是晚上她仍然得回宫。
迅速地处理了一下府中的政事之后,她又应酬过好些因为最近的风声感到不安的人,才在天色深夜的时候回到了宫中。
皇后宫中的灯火还没有熄,她一路穿过皇城的中轴线,进到凤宫中,示意被她惊动的宫女和太监们保持安静。一直走到最中间那间屋子里。
屋内一张圆桌,桌旁,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单手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母后。”
程月儿出身不高,面容也并不美艳,当时被先皇选中作为方成乾的正妻,不知道让多少人想象不到。可是事实证明先皇虽然朝政上用人水平不如何,挑女人却实在是眼光毒辣。
程月儿是个完美的贤妻良母。
方艳带着记忆转生的时候,心理年龄比当时的皇后还要大一些,当时候对要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叫母后心里十分不适,可是这些年来相处下来,这声母后早就喊得心甘情愿了。
程月儿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蒙,肩上的披风往下滑落。
方艳收好那件披风,坐到桌旁,道:“母后,以后不要再等我了,夜凉,我担心得很。”
而且程月儿现在也不年轻了,再如何保养调理,到底还是熬不得夜了。
程月儿捉过方艳的手,温柔道:“以后早些回来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和前朝那些男人混在一起也就罢了,这都快半夜了还不回宫,我怎么放得下心。”
方艳摇摇头,道:“京中最近狄人前来朝贡,确实事情有些多,以后大概回来得不会太早的。”
方艳不是安于后宫的人,就性格来讲,她和程月儿截然相反。
她做过的那些事情,修道,参加科举,结交士子,诸如此类,在程月儿心里简直都是大逆不道。
但最后妥协的总是程月儿,她唯一坚持的就只有一件事。
“小厨房今日准备了暖胃的鸡丝粥,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再睡。”
方艳故作小女儿情态,笑道:“母后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想吃鸡丝粥?忙了一个晚上,早就饿了,可是府里的厨子做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还是母后宫里的厨子手艺好。”
程月儿疲惫地笑道:“你就盯着我宫里的厨子呢。”
很快小厨房就将简便的宵夜送上来。
方艳也不在乎仪态,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程月儿早就放弃在这仪态上和她为难了,这个大女儿一生下来,她就知道她不同于寻常的女孩子,她只是撑着额头看她吃。
等方艳吃完了,她叹口气,道:“你今天又去了山上吗?”
京城更有很多山,她指的却只会是鹿隐山。
“你——你父皇他身体还好吗?”
方艳放下碗,招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收拾桌子,扶着程月儿进里了里屋,坐在床榻边,犹豫了好长时间。
“他不怎么好。”
按照方成乾的暗示,她不应该对任何人说起他的身体状况,可是程月儿是方成乾的妻子,她的母亲。
方艳觉得不论如何,程月儿应当知道事实。
“刘素珍给他配了药,可是如果他继续炼丹,就算是刘素珍,也只能延长些日子。”
程月儿脸刷地白了。
方艳握住她的手腕,道:“母后。”
她想安慰她,可是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说起。
虽然有近十年时间这对世上最尊贵的夫妻都很少见面了,可是程月儿爱方成乾——这个为了修道几乎抛家弃子的皇帝。
直截了当告诉程月儿准备好参加国葬吗?
她说不出来。
“母后,听说今天有个苏州来的戏班子进京,有几出戏很有意思,不如过几日让他们来宫中,消遣消遣。里面有你喜欢的女驸马呢!”
她只得赶紧转移话题。
这招不怎样,可是程月儿很给面子,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应和道:“女驸马都听腻了,想听些新的。你上次偷偷写的那个戏,我看到了,让人唱给我听。”
方艳自然无所不应。
服侍程月儿躺下之后,她也已经困了,懒得回自己二里远的寝宫,直接就在凤宫的偏殿睡下。
近些日子正是前来科举的士子大批进京的时候,又赶上方成乾身体出了问题,她虽然表面看起来举重若轻,其实也实在疲累极了,一个月里大概二十几天她都是就近住在凤宫而不是回自己的清心阁。
如果不是程月儿坚持,她早就搬到京兆府去的。
短短歇息了三个时辰,她爬起来的时候,整座凤宫还在天边的灰色里休眠。
揉着眼睛走进京兆府,方艳只希望新的一天,事情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