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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纪慎语从外面跑进来:“谁咋呼我?”
见是丁汉白, 他解释:“师哥,师父让我带过来抛光, 没想做别的。”手里的鹿皮手绢湿哒哒, 他将细雕过的芙蓉石擦拭一遍, 转去问丁延寿, “师父, 我们是不是各抛一半?”
丁延寿也擦好了打磨机:“你抛他那半, 他抛你那半。”
抛光是玉雕的最后一项, 最后这一下要是没哆嗦好, 等于前功尽弃。这块芙蓉石他们定稿花费一天, 勾线出胚花费一天, 细雕更是废寝忘食身心俱疲, 一旦抛光完成, 这场切磋就有了结果。
前面都是各凭本事,但丁延寿让他们给对方抛。
丁汉白蔫着乐:“你想看我们互相使坏, 还是合作愉快?”
丁延寿也蔫着乐:“那就看你俩的觉悟了。”
石头不能劈两半,那他们只好分先后,纪慎语率先给丁汉白那半抛光,沉心静气, 忽略掉身后的父子俩, 极认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认真, 不是怕怠慢会惹丁汉白炮轰,纯粹太喜欢这物件儿,只想尽力达到完美。
完成后交接,纪慎语忽然惴惴,他能心无二致地为对方抛光,丁汉白能吗?
他按照纪芳许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汉白故意使坏,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纪慎语立在一旁没动,垂眸盯着那块银汉迢递,机器开了,他伸食指点在丁汉白的肩头。丁汉白抬脸看他:“有事儿?”
他不好明说:“……别划着手。”
丁汉白似觉可笑,没有理会,刚要开始便感到肩上一沉。还是那根修长的食指,按着他,茧子都没有却带着力道。
他再次抬脸:“你看上我这肩膀了?”
纪慎语憋半天:“……千万别划着手。”
丁汉白几欲发飙,挥掌将纪慎语推开,这时丁延寿在后面幸灾乐祸:“他这是对你不放心,怕你坏了他的功德。”
“师父……”纪慎语急忙冲丁延寿打眼色,再看丁汉白,那人俨然已经横眉冷对。真是不好惹,他转身去整理库房,结果如何听天由命吧。
客人来了又走,喜鹊离梢又归,如此反复。
纪慎语立在后堂檐下,等屋内机器声一止便偏头去看,看见丁汉白拿毛笔扫飞屑,沉着面孔,抿着薄唇,毫无大功告成的兴奋。
难道真没抛好?他担心。
丁汉白久久没起身,注视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么,想够了,看够了,只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纪慎语野猫溜家似的,轻巧蹿进去检查,一眼就笑开了。
“师父!”他向丁延寿献宝,“这座叫银汉迢递,人物鸟禽都有,你划的四刀改成了银河……师哥抛得真好。”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点不好意思。
丁延寿戴上眼镜端详,评价:“设计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没得说,人物清瘦,不像汉白惯有的风格,开始我以为是你刻的。”
纪慎语答:“师哥说这料晶莹剔透,而且雕牛郎织女,瘦削才有仙气。”
他回头看一眼门口,丁汉白还没回来,可他等不及了,问:“师父,你觉得哪一半更好?”
丁延寿反问:“你自己怎么看?”
这话难答,答不好准得罪人,但纪慎语打算实话实说:“单纯论雕刻技艺的话,师哥比我好,他太稳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时候就非常吃惊,也非常佩服。”他顿片刻,凑近给丁延寿说悄悄话,“不过我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师父?”
丁延寿一愣,随即嗤嗤地笑起来。他原本四个徒弟,那三个向来怕他,也恭敬,许是他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而丁汉白难以管教,吵起来什么都敢呛呛,叫人头疼。
从来还没有哪个徒弟这样离近了,眼里放着光,像同学之间嘀咕话,也像合谋什么坏事儿。他把纪慎语当养儿,此时此刻小儿子卖乖讨巧,叫他忍不住高声大笑,乐得心花怒放。
丁延寿也压低声音说悄悄话:“是,芳许的绝活你都学透了。”
纪慎语并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获得丁延寿的认可,让对方认为他有价值。“师父,其实……”他欣喜渐收,“其实我原本想捂着这绝活,只有我会,那我对玉销记就有用。”
丁延寿点点头,认真听着,纪慎语又说:“但是你对我太好了,师哥又是你亲儿子,要不我教给他?”
洗手归来的丁汉白仍沉着脸,不知为何抛个光像破了产。纪慎语见状觉出不妙,抱起芙蓉石躲灾,逃往门厅看柜台去了。
屋内只剩下丁家父子,丁汉白落座叹口气:“说说吧,师父。”
丁延寿道:“不相伯仲,手法上你更胜一筹,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意难平吧,难道你还想大获全胜?”
丁汉白大获全胜惯了,只胜一筹就要他的命,他还轻蔑地笑话过纪慎语,现在想来怎么那么棒槌?关键是……他有些害怕。
他怕纪慎语有朝一日超过他。
也不能说是怕,还是意难平。
“儿子,放宽心。”丁延寿很少这么叫他,“行里都说我的手艺登峰造极,我只当听笑话,但别人怎么夸你,我都接着。你是我儿子,你从小有多高天分,肯下多少苦功,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荒废,你就能一直横行无忌。”
丁汉白被这用词惹笑,笑完看着他爸:“那纪慎语呢?”
丁延寿如实答:“慎语太像芳许了,聪慧非常,悟性极高,毛病也都一样,就是经验不足。之所以经验不足,是因为他们喜欢的东西多,又因为太聪明什么都学得会,无法专注一样。”
丁汉白打断:“还会什么?”
丁延寿说:“那我说不好,他跟着芳许十来年,不可能只会雕东西。”略微停顿,拍拍丁汉白的手背,“你根本不是怕被撵上,你怕,是因为他拥有你不具备的东西。他喜欢雕东西,雕什么都倾注感情,可你扪心自问,你是吗?”
这正是让丁汉白不安的地方,丁延寿早说过,他出活儿,技术永远大于感情,难听的时候甚至说他冷冰冰地炫技。
丁延寿也警告过他,无论他爱不爱这行,都得担负责任,他应了,从未松懈,但也仅此而已,无法加注更深的感情。
门厅里安静无声,西边柜台摆着银汉迢递,纪慎语坐柜台后头,膝上放着盒开心果,为掩人耳目还在开心果里掺一把冰飘,假装自己没上班偷吃。
咔嚓嗑一粒,扔起来仰头张嘴,吃到之前被人伸手接走。他扭头看丁汉白,没说什么继续嗑,嗑完主动给对方,问:“你和师父聊完了?”
丁汉白“嗯”一声:“夸你了。”
纪慎语又问:“师父夸我,你吃味儿吗?”
丁汉白说:“我夸你来着。”
纪慎语信,他一开始就知道丁汉白在意什么。嗑完开心果,他与丁汉白无声地看柜台,有客人一进来就询问芙蓉石,他们俩装傻子,答都不好好答。
精雕细刻,不舍得。
但最后还是卖了,开张吃半年,纪慎语高兴地跑去找丁延寿,喊着他给玉销记挣钱了。丁汉白独自闷笑,不太明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二人待到关门打烊,下班后丁汉白讹丁延寿请客,干脆又去了对面的追凤楼。吃饭时,丁延寿问纪慎语是否想念扬州的馆子,没想到纪慎语摇摇头。
“扬州馆子和师父吃遍了,不新鲜了。”他说,“后来师父也不爱下馆子,只让保姆变着花样做,这不吃那不吃,养生。”
丁汉白随口说:“养生还早早没了。”
嘴太快,不妥也已说完,小腿骨一痛,丁延寿在桌下踹他一脚。他夹起焦黄的牛油鸡翅给纪慎语,说:“来,别生气。”
纪慎语喜欢这鸡翅,咬一口嘟囔:“没关系。”
师徒三人饱食一顿,回家时天都黑透了,不过小院换了新灯泡,比平时亮许多。丁汉白明天终于要去上班,进屋后就站在衣柜前找衣服,纪慎语澡都洗完了,他才堪堪准备好。
丁汉白磨蹭着去洗漱,洗完在院里走来走去散步,见卧室灯亮着,喊道:“珍珠!出来!”
纪慎语闪条门缝:“大晚上为什么要散步?”
丁汉白故意答:“养生啊,向纪师父学习。”
纪慎语跑出来揍他,喊他大名,踢他要害,却乐着。他伸手制住,拧巴胳膊,绊着腿,却假装求饶。
对方腕上套着个东西,凉冰冰的,甩来甩去不消停,丁汉白一把攥住:“你这手链真大气。”
纪慎语抢过琥珀坠子,笑意还没散,露着几颗白牙。
闹腾够了,丁汉白关灯,小院顿时黢黑,他和纪慎语在这黢黑中往前走,接着上台阶,到门口时分别。“睡吧。”他不常说晚安。
纪慎语忽然拍他:“师哥,我想回赠你一个礼物。”
过来一阵风,梢儿上的喜鹊叫了,夜空里的云也被吹开,星星露脸,月光让丁汉白看清了纪慎语的面孔。
那人双目灼灼,认真地要和他礼尚往来。
礼物……叫人莫名想起假翡翠耳环。
丁汉白退后直言:“你可拉倒吧。”
纪慎语踩着厚实的地毯直发慌,后背不停沁着汗水,他第一次来北方,以为北方的夏天很凉快,没想到也那么热。
独自杵着,动不敢动,觉出自己是个不速之客,于是汗流得更厉害。
丁延寿和姜漱柳向来恩爱,隔了一周没见有说不完的话,而纪慎语甚至都没喘着气,太过安静,以至于他们俩把人都给忘了。
直到姜廷恩从外面跑进来,大呼小叫的:“姑父!门口那几只大箱子都是你带回来的啊?!”
纪慎语的反应先于所有人,他回头看了姜廷恩一眼,然后转回来看丁延寿。丁延寿用手掌冲着他,说:“都是慎语的,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帮忙搬一下。”
姜漱柳犹豫着:“搬到——”
丁汉白的右眼皮纵了两下,听见丁延寿说:“搬汉白院子里,就住正屋隔壁那间。”
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来,丁汉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议两句,可只有他的院子里空着两间屋。起身绕过沙发,一步步踩着地板迫近,他行至纪慎语面前,无奈又嫌弃地说:“走吧,五师弟。”
纪慎语带着满鬓汗珠跟丁汉白出屋,因为紧张而加重呼吸,他的几口大箱子锁好放在大门内,这让其他人更加不高兴。
丁可愈插着腰:“大姑娘出嫁也没这么多东西吧。”
丁汉白用鞋尖踢踢,纪慎语急出声:“别动!”
兄弟三人微愣,同时觑纪慎语一眼,丁汉白揣起裤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别动?我觉得都别动了,你自己搬吧。”
纪慎语为刚才急吼吼的态度道歉:“里面的东西不禁磕,我一时着急,师哥别跟我计较。”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纪慎语此刻蹙着眉一脸难色,也叫丁汉白有点发不出火。下马威点到为止,他招手让丁可愈和姜廷恩搬一口,他和纪慎语合力搬一口,来回两趟把几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汉白独自居住的小院布满绿植,后砌的一道灰墙挖着扇拱门,北屋三间,两卧室一书房,南屋两间,打通后放料和机器。虽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门口满满当当。
姜廷恩擦着汗说:“这么大的箱子搬进去怎么放啊?”
纪慎语往屋内观望:“靠着墙行吗?”
“不行。”丁汉白拍裤腿蹭的尘土,“你住这儿,不等于这儿就是你的地盘,仨箱子塞进去难看死了,开箱留的留,扔的扔,别想弄一屋破烂儿占地方。”
纪慎语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脸通红:“我没破烂儿,都有用。”
丁汉白也是个娇惯大的,最烦别人与他跟红顶白:“你个小南蛮子和谁顶嘴呢?”说完不再帮忙,洗把脸就走,姜廷恩和丁可愈就是俩狗腿子,跟着走到小院门口。
丁汉白故意说:“叫上老二,咱们师兄弟去追凤楼吃午饭。”
丁可愈开心道:“大哥,我早就馋那儿的上汤鱿鱼须了!”
“吃什么鱿鱼啊。”丁汉白回眸往屋门口瞧,“今天吃扬州炒饭!”
正午热气升腾,纪慎语守着三口大木箱立在台阶上,他能进屋吗?可是还没得到丁汉白的允许,万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汉白回来后找茬怎么办?
他从恩师病危就伺候着,前一阵忙活丧事几乎没吃过、没睡过,三两遭伤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着丁延寿奔波回来,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没安身、没定心,此刻立在日头下哪也不敢去,询问又怕添麻烦,疲惫心焦间差点栽下台阶。
姜采薇来时就见纪慎语惶惶然地站着,脸蛋儿红扑扑,里层的头发都汗湿了。
她快步过去给纪慎语擦汗,说:“我是汉白的小姨,姐夫离开好几天,刚才去店里了,我姐去给你买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么傻站着?”
姜采薇的出现无异于雪中送炭,纪慎语感激地笑起来:“小姨,我叫纪慎语。”
“我知道,名字真好听,纪师父给你取的?”姜采薇推纪慎语进屋,“那哥几个给你脸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师他都没答应,汉白就不说了,其他几个人虽然爱闹,但也是拔尖儿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还从扬州那么远带回来,他们别扭着呢。”
纪慎语急忙说:“我不会给丁师父丢人的,我手艺还成。”
他想说自己也不赖,到底是没好意思。
姜采薇噗嗤笑出来:“先吃饭,吃完洗个澡睡一觉,晚上凉快了再收拾。”
纪慎语用单独的行李袋装着些衣服,件数不多,但做工细致,让人只能想到俩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头撒癔症,等头发干透才敢躺,怕弄湿枕头被丁汉白抓小辫子。
床头柜上放着本《战争与和平》,他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等犯困想睡时把书按照之前摆放,假装自己没有动过。睡也不敢敞开了睡,贴着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纪芳许辞世时还安详。
他并不怵丁汉白,他只是知道寄人篱下要有怎样的教养。
丁汉白早将纪慎语忘得一干二净,带着俩小弟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又去兜风,开着车折腾到日落才回来。
他进院时终于想起多了个人,压着步子顿在富贵竹后,瞟见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门外摆着。阔步过去,轻巧跳入卧室中,领导检查般开始审视一桌一椅。
纪慎语吓得从床边坐起来,手里还拿着《战争与和平》,他太累了,一觉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欢看书,翻开想接着看一章,结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时间。
丁汉白走到床尾:“没把我的书签弄掉吧?”
纪慎语低头翻找,书页晃过哪有什么书签,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没看见书签,是什么样子的?”
“金片镂空,一朵云。”丁汉白强调,“黄金。”
纪慎语弯腰撩起床单,可床底也没找到,书本变得烫手,但他没有无措太久,搁下书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钥匙开箱,从里面摸出一只包裹,层层旧衣旧报打开,露出了里面零碎的玉石。
丁汉白有些吃惊,站得远也看不真切,问:“你做什么?”
纪慎语目光灼灼:“我赔你。”
他低头翻那堆未经雕琢过的玉料,翻了会儿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盖子遮掩着,手伸进伸出,握成拳不让看似的。
丁汉白明白了纪慎语之前的态度,原来箱子里都是好东西,怪不得那么宝贝。
纪慎语走到他面前,翻转拳头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耳环。白金镶翡翠,东西和做工都没得挑,他拿起来看,明知故问:“给我?”
“嗯,这是师父给我娶老婆用的。”纪慎语没想过成家那么远的事儿,丁延寿跟他说过,以后他既是徒弟,也是养儿。他要把这儿当成家的话,那就不能头一天就欠丁汉白的东西,和家人积下矛盾。
黄金片的书签他没见过,可是看屋里的摆设,肯定很贵重,他只好拿自己最珍贵的宝贝来偿。丁汉白捏着耳环有点骑虎难下,他觉得书难看,书签更是好好搁在书房,随口戏弄一句而已,谁成想这位当了真。
“我一个大男人要耳环干什么?”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只给一只?怎么不把另一只也给我?”
纪慎语拳头又攥住:“一片金书签换两只白金翡翠耳环,你们北方人倒是会占便宜。”
丁汉白以为自己听错:“什么叫我们北方人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