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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发现了远在天边的红羽游隼时, 沈琋正一身精干短打,车马不停的奔驰在官道上, 先是他带出的雌鸟忽的在头顶不远处发出了欣喜的鸣叫, 不多时,一对羽翅尖长的隼鸟便在天边迎到一起,你来我往, 分外缠绵。
沈琋轻轻勒了马头,自腰间掏出一枚小小的竹哨,抬手放于嘴边轻轻吹响,那一对小巧却迅猛的禽鸟, 便伴着悠扬的哨音一阵风般落到了他的肩头。
“停下修整一番吧。”沈琋朗声吩咐着, 也不急看信, 等的众人停下后, 先转身瞧了一眼马车内的两人,关怀道:“孙太医如何了?”
本该属于沈琋的亲王车架内,正躺着一名身形佝偻的老者,旁边则是一小童照料着,闻言跪直了身子偷觑了沈琋一眼,有些害怕一般小声道:“回王爷的话,爷爷还是有些头晕恶心。”
沈琋微微点头:“一会儿等侍卫们搭好帐篷, 你扶孙大夫进去好好歇一晚, 明日一早再动身。”
这时那躺在车内的老者也有些摇晃的坐了起来, 喘息着拒绝道:“不, 不敢……下官如何能占了王爷的营帐?”
随州偏远, 沈琋出门前便已尽力轻车简从,为了赶路,除了马车里这祖孙俩外,带的也都是惯与行军的精兵强将,除了必不可少的上百护卫,车马更是只带了十余架,车内装着的也多是粮草药材,连营帐都是带了最简易的一副,除了身为郡王钦差的沈琋,旁的皆是风餐露宿,歇息时便在车内轮换着躺一躺。若是将帐篷再给了车内这孙太医,沈琋便也只是在马车内凑合了。
“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废话。”
上一次就是因在路上耽搁久了,沈琋甚至都没能到了受灾更重的随州城,在临近的交趾府城便已被当地的疫情困的再动不得一步。
当时城中的情形,莫说城中百姓,便连府衙中的差人都倒了大半,即便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也是无力回天,最终为了防止疫情更往交州扩散,不得已,令随身亲卫一户户砸门查探,将未染病的百姓强行赶出,染了时疫的则都送进了城西疫情最重的民宅聚集处,点火架柴,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当时许多幸存的百姓为了亲朋好友跪在他马前哭泣求肯,火光之中还能走动的疫民也在火中哭喊求救,奔逃求生,可沈琋却是亲自带了身边亲卫团团守着,凡有逃出来皆是一箭穿心、立时毙命,眼皮都没眨上一下。
杀星煞神之名,由此而来。
其实他又不是泥胎死人,那般情形之下如何能当真无心无感?只不过形势逼人,硬撑罢了,若不然连他都软了下去,在场的又有谁敢挺身而出主持大局?沈琋也只是在面上强撑着,之后多半月里却都是夜夜不得安寝,一闭上眼睛那燃着火光的疫民便放佛立在他眼前痛哭咒骂,声声逼人。可他一向坚忍,这桩桩件件,旁人如何能知?最终传出去的便只是他冷血无情,视灾民如草芥。之后遭父皇厌弃定罪时,他赈灾不利,烧杀灾民也算是分量颇重的一条。
想到上一回的熊熊烈火,沈琋皱紧了眉头,因着一路风尘,面上略带了些阴沉沧桑,却是更显得不怒而威:“你且将身子养好,不多耽搁行程便是大功。”
的确,若非顾忌着他的身子,这支队伍遇城不入,星夜兼程,怕是早已赶到随州了。年近花甲的孙太医心内一惊,即将出口的咳嗽都生生噎在了嗓子里,强撑着对沈琋拱了拱手:“是,下官,下官撑得住。”
这孙栾平已是年近花甲,在太医署内只不过是七品院判,因他幼时就是因家乡遭疫才逃难到了京中亲戚处避难求学,从医之后心有执念,倒是自小便在钻研应对时疫之道,半辈子下来,算得上造诣颇深,只不过因他素日里都是医术平平,并不得人看重,竟是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若非沈琋重来一回知道他最后献出的方子当真有用,怕他这会儿还是在太医署内,使尽了法子朝上官求肯说项呢。
这一次,随州的疫情多半都要靠着眼前这长者,后头车内的药材也都是按着孙太医的吩咐准备,莫说耽搁两日的行程,便是再多等十日也得等着,万一把他身子累垮了赶不得路,只会更麻烦,知道这一点的沈琋平了平胸中郁气,口气特意温和了几分:“此次赈灾,还要多靠孙院判妙手仁心,不必在乎这等虚礼,等此事罢了,回了京城,本王定会在父皇面前为大人表功!”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在太医署碌碌一生,却几乎一事无成,孙太医又何尝不想靠着胸中所学扬名立万、泽庇子孙?听了沈琋这话,立马连身子都轻松了许多一般,只是连连道谢,又叫自个孙儿扶他起来打算要扣头谢恩。
沈琋看出自个在场只会叫这祖孙两个不得安生,摇头阻止之后,便离了马车,细细拆下红羽游隼腿上带着的细绢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这红羽游隼是西北那边特有的品种,与寻常游隼不同,非但迅猛矫捷,且无论雄雌,只要结合就都只认定一个夫妇,又擅于找寻,便是分隔千里,放飞之后也会寻到对方身边,驯服之后用此鸟传信,比信鸽更及时妥当。一边魏赫见多了,也早已知机的寻了纸笔出来,只等主子看罢回信。
这只鸟儿带来的是家信,最前是惯例的一一禀报了王妃袁氏近些日子的动静,因知道最近便是袁氏生父病重去世的日子,沈琋想了想,只又一次吩咐了不计人手,盯紧她在袁家的一言一行。
毕竟袁氏之前在王府内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她素日里又轻易不出二门,若是有什么机会里外私通,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娘家的衍圣公府。
想起这些,那白头枯的剧毒便似乎又回到了自个身上,沈琋皱着眉头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随手将绢布翻了个面,背后只寥寥几句,是青庄说明的吴侧妃与苏夫人的争执。
细论起来,沈琋重生也不过一月的功夫,刚刚从被折磨而亡的痛苦中醒来时,他几乎分不清是梦是真,明明他还未曾中毒,可身上的疼痛却还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尤其夜深人静之时,就更是痛的他一夜难眠,即便服了安神药略睡一会,也立马会他还是上一世的梦魇惊醒,睁着眼直到天明,这毛病,直到苏弦进了府,在她身边歇了一晚之后才算痊愈,之后也在府里也都没再见着。
可偏偏自从离了京城,沈琋重生以来,见了苏弦后就本已痊愈的头疼之症便时不时的又犯了起来,可这会分明只是几个蚊蚁般的小字提起了苏弦,沈琋的头疼便好似缓解了许多一般,甚至面色都忍不住和缓了下来。
沈琋在毒死之前那近两年几乎是与苏弦时时相伴,重生以来也是没隔几日便见着了苏弦进府,说起来,他还真是许久没离开过苏氏这般久了……
初时只将苏弦当作一侍疾有功的姬妾,打算赏她位份,日后好好护着便是,可愈是往后,尤其离了这千里之外,沈琋便也愈是意识到了苏弦的分量怕是比自个预想之中的还要重上一些,只是沈琋却也并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对,虽只是相处了两年,可最后那两年的分量又哪里逊过之前的二十余载?经过了众叛亲离、受尽折磨的时候,沈琋这会儿对他最后收到的善意也乐意回报的更多。否则,他侥幸重活这一辈子,又有何用?
叫魏赫重拿了一张纸,沈琋又重新动了笔,这一封信却是要传给王府长史的,令他拿了郕王府的帖子往威武侯府去一趟,子不教,父之过,沈琋是懒得与吴琴这等人多言的,那便只好派人去找她的生身父亲说个明白。
写罢了这些正事,沈琋一时间却又难得的犹豫了起来,是否,要与苏氏写几句话?
若是写,以苏氏那“无情无义”的性子,又要她说些什么?
“王爷?可要喝口水?”
眼看着郕王停下笔立着,似乎发起了愣,一旁魏赫等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若是在府里就罢了,就是王爷想上它一天半宿的也不是不行,可这偏偏是在这么着急的路上,这中途停下顶多也超不了两刻钟,在这耽搁了这么久的功夫,一会儿还要不要歇脚、再吃点东西?若是没空吃,饿坏了身子算谁的?这可不都得他这大总管操心的事么?
让魏赫这么一叫,加上着实是不知该写点什么,沈琋回过神来,便抿着唇搁了笔。魏赫赶忙送上了水囊,张罗好了吃食,自个则趁着这空档,小心翼翼的卷起了回信,走到了车队最后的鸟笼处,叫鸟儿带了回去。
谁知等着忙完了这些回来后,王爷竟又叫住了他:“把笔拿来,我再添两句。”
魏赫一时呆了,回过神来赶忙弓了腰道:“已放了,可要小人准备笔墨,再送一回?”
沈琋扬眉瞪他一眼:“往常怎不见你这般麻利!”说罢也不理他,自顾自的起身上马,先往前去了。
魏赫满面莫名,却也不得不赶忙上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