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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日上树稍,却仍不见尤一手去村委,刘清海就忍不住性子了,就算是活人耐得住,死人也耐不住,再耗下去,尸首也开始发腐霉烂了。
于是,他断然决定,移尸村委会,闹腾起来。
一个人家族几十号人,呜呜呀呀忙活起来,七手八脚把死人抬到了村委会。一时间白绫飘动,哭声大作,鞭炮齐鸣,引得村民齐聚而至,翘首围观。不大一会儿,就把整个村委围得水泄不通。
刘清海更像一个蒙受杀妻之恨的受害者,冲着村委会办公室长跪不起,嚎啕大哭,边哭边数落着自己的老婆是如何如何丢了羊,又是如何如何来到村委会,又是如何如何被柳叶梅讥讽谩骂,又是如何如何被尤一手奚落胁迫,在痛苦、愤懑、无奈之下,他老婆兰子才走了绝路,投井自尽……
现场气氛悲壮凄凉,哀伤融怀,令在场的围观者也揪心不已。
几十号亲朋好友更是悲忿不已,他们痛哭流涕、喊冤叫屈,悲戚之声响彻天空。
正当有人在手忙脚乱搭筑灵台之时,两辆警车呼啸而至,警灯闪闪,径直开到了村委会大门外。
车门打开,从车上鱼贯而出的是六名身着警服的青年。
围观的人们一看这阵势,早就灰溜溜避让开来,呼啦啦退到了几百米之外的角角落落里。
就连刘清海家那些胆小怕事,意志力不坚强的亲朋好友,也闻风而逃,夹杂在了围观人群中。
更多的亲友却做出了跪拜之状,深埋起脸,高翘着屁股,长跪不起。
惟有刘清海跟他弟弟表现出了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勇气,他们高昂着头,悲壮地跟警方对峙起来。
这一次高所长亲临现场,此时的他与酒场上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警服笔挺,面孔冷峻威严,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放光,最关键的是他今天腰间别着一支真手枪。
那手枪乌黑油亮,在阳光下直放光芒,很刺眼。
一开始他不说话,虎视眈眈地逼视着刘清海兄弟俩,那眼神就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子,直刺对方的内心。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只是惯常的下意识动作,他不时摸一把腰间的枪。每摸一把,他的手就搭在枪柄上,做出欲拔枪的架势来。
同样的动作,他做了不到十次,刘清海就被“打中”了,哇呀一声,嚎哭起来。
这哭声听上去既委屈又悲伤,表情看上去真比“窦娥”还冤。
一看哥哥这样,弟弟腿一软,也就地跪了下来,顺势咚咚地给他嫂子磕起了响头。
磕了一会儿,人就像被磕晕了,伏在地上,无声无息。
刘清海哭了一阵子,戛然停了下来,悲痛欲绝地对着高所长说:“你们没有搞错吧,干嘛这样对我们?我们才是受害者啊?”
“说说看,是谁害你了?”高所长面无表情地问一声。
“是他们……他们害了我老婆呀!”
“谁?是谁害了你老婆?”
“是……是尤一手跟……跟柳叶梅……”
“你跟我说说看,他们是怎么害的你老婆?用刀?还是用枪?还是用棍……总之他们用的是哪一种凶器?”
“他们是用的是软刀子,羞辱她,谩骂她,甚至还……还胁迫她,她实在承受不了这才寻了短见。”说完又干嚎了两声。
“是你亲眼所见?”
“我没见,是有人告诉我的。”
“是谁告诉你的?你把人名给我说出来,这就传他来,当面对证。”
“是……是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电话里说一声你就信?”
“人家说得有名有姓,真真切切,听上去绝对假不了。”
“那好,我把电话打到白宫去,说你炸了人家的五角大楼,你也承认那是真的吗?”
刘清海一时没了言语,拖声拉调哭一声老婆,直翻白眼。然后带着哭腔说:“我还有证人,他能证明是尤一手跟柳叶梅逼死了我老婆。”
“证人是谁,你把人找出来。”
刘清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遍,最后才盯上了村支书的办公室,期期艾艾地说:“是……是……”
“是啥?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们可没时间跟你磨蹭!”高所长脸色陡变,绛红着脸喊。
刘清海被吓得直哆嗦,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村支书。”
“村支书没名字吗?”
“有……有……他叫……叫吴有贵。”
“他在哪儿?人呢?”
“我也不知道,办公室好像锁着门,要不……要不我打发人找他去。”
高所长瞪着他,大声喝道:“我们可没时间在这儿等人,要作证让他去派出所!”
“可……可……”刘清海急得满脸是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高所长转过身来,对着后面几个警察命令道:“把人给我带走!”
刘清海顿时被吓傻了,直着眼问高所长:“我犯啥法了?我犯啥法了?你们就带我走!”
“刘清海,你煽风点火、聚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侵占党政工作机构、污蔑村干部……犯的法多了去了,你觉得这些还不够吗?”说完一挥手,“走,带走!”
几个年轻警察一拥而上,反擒双臂,深压脊背,推推搡搡押上了警车。
一大家子人满地跪着,噤声不语,没人敢起来阻拦。
因为威风凛凛的高所长此时已经把手枪从腰间拨了出来,明晃晃提在了手上。
枪口乌黑,晃来晃去,像一只恶毒的眼睛。
警车憋足了劲儿,卷起尘土,呼啸而去。
尘埃落定之后,留下了一具已经开始腐臭的尸首,和一片狼藉的现场。
刘清海弟弟刘小河撅着屁股,一个劲地往地里拱了半天。突然就地滚雷,放声嗷嚎大哭,把所有在场的人都震得一阵晕眩。
谁都明白,此时的他内心情感十分复杂,有悲哀,有气愤,有无助,更多的则是心有余悸、胆战心惊。
旁边有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裤子全湿透了,裤裆、裤腿,整个儿就没点干地方了,但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尿液。
但不管怎么样,残局还是要收拾的。
他只得抹掉脸上的几滴风干残泪,招呼几位体己,把现场收拾干净了,再把嫂子的遗体拉去烧了,然后埋掉。剩下的,就只有惶然失措,提心吊胆为哥哥着急了。
刘清海被带到派出所以后,先被推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铁门咣当一关,大锁咔嚓一上。
一路上他都憋着气的,一声不吭,他想把话留到派出所里说,坐下来正儿八经地跟他们讲道理。
他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不合法的,是有悖执法原则的。无论如何也不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吧?怎么好把受害的一方抓起来,而把用软刀子杀人的“凶手”逍遥法外呢?
这是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当小屋里的黑影吞噬了他的时候,他肚子里憋着的那些话瞬间就丢了一大半。
紧接着,他就恍惚看到黑影里有影影绰绰的鬼魅在游动,在挠他,在抓他,在用长长的舌尖一下一下舔他……
他拍打着,驱赶着,甚至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但都无济于事,那些瘆人的鬼影却越发清晰,历历在目,张牙舞爪围绕在他身边。
妈呀!敢情这就是地狱了?
刘清海胆怯起来,摸摸索索找到了一个墙角,蹲下来,紧抱着头,蜷缩着身子抖成了一团。
惊恐、绝望就像一根粗粝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撕裂着自己的胸膛,他疯狂地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透透气……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似乎连自己心脏的准确位置都找不到了。
他着急,他惶遽,他疯狂……
猛然站立起来,裂开嗓子,绝望地嚎叫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失去了母狼,自己又不慎跌落到陷阱里面的公狼一样。
这样叫了多少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他再也无力嚎叫,瘫软在墙角,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垂死之狼。
这时候,门却哗啦啦豁然打开了。
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个身着警服的人,递给他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
他接到手里,几乎连看都没看,就闻到了一股馒头的香气,顿时口水汹涌,垂涎四溅。
那馒头像是沾有灵气,自己跳进了他的嘴中,根本来不及咀嚼,便急匆匆滑进了他空敞的腹中。
一个馒头下肚后,他便有了抬头的力气,盯着给他馒头的那个人看了一眼,满目感激。
他又喝下了半碗温吞吞的白开水后,就被带进了审讯室,刚刚坐定,就被喝令抬起头来。
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跟自己唇枪舌战的警察,并且从桌子下边看到,他腰间依然带着那把乌亮的手枪。
在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另外警察,看上去不但年轻,也格外温和。
这时候,他反倒不再害怕了,镇静了许多——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地狱那边爬了回来,万幸自己没死,依然活着。
“你叫啥名字?”
“哦,我叫……我叫刘清海。”说完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嗝。
这让他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把那么馒头吃得那么急。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