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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羌郡定西城,距离西陲边境只有百里之远。
天福三年,大汉兴兵八万步骑,驱逐当时比匈奴还要猖獗几分的黑羌部落,胜少败多,大军一退在退,仅仅就是在这座城池的旧址上拿下了一场大胜,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捕猎之势围杀黑羌游骑八千,斩首三千余。
而大汉却战死不下一万士卒。
军报传至长安,当时的天福皇帝龙颜大悦,特许掌兵将军就地建城,纪念大功,这座城池正是当时所建,几十年沧桑,许多秘而不宣的真相都水落石出,这定西城的城名现在挺起来就带着讽刺意味了。
东羌土地与别处不同,尽是随风流动的地貌沙石,除了西陲那些由堪舆大师选定的屯堡之地外,其他地方根本建不起来巍峨高楼,多是用沙石混合的木头搭建的平屋,一座座四四方方,到倒也有些异域风情。
定西城不大,城池南北东西延向不过两里,城中居民不过数万,可放在这东羌郡就是一等一的大城,东羌郡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可见一斑。
城中唯一一座两层的木质酒楼别说在繁华的长安城随处可见,放在陇右郡和天水郡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酒楼,不值一提,但整个定西城内,能让手里不缺银两,只缺寻欢作乐场所的大爷们瞧上眼的也只有这了。
天刚蒙蒙亮,侯霖就带着几人准备到城中买些粗盐和生姜熬水来喝,寒冬难熬,可对于侯霖和两万将士而言是有利有弊,起码水源的事不用烦心,随地可见的冰雪融化之后煮热,在洒上些盐巴就能入口,若是赶在其他季节这么行军,只怕一天走不了多少路程就得停下来找寻水源。
几人换上常服,就这么骑马赶进了定西城。
买完东西后,云向鸢便嚷嚷着肚子有些干瘪,让侯霖掏腰包请大家吃一顿好,最爱起哄的黄楚邙随他喊道啃了这么多天干饼和腌肉,怎么也得吃一顿新鲜的,自知拗不过这两人的侯霖应承下来,在城中询问了几个当地百姓,无一例外不是指着这座酒楼。
黑羌这两年还算消停,似乎上一次入境抢掠的物资够他们好吃好喝的安分一阵,定西城的城门守卒也就心不在焉的窝在城楼上打着瞌睡,任凭城门大开,随意进出。
入城时就瞧见这幕的曹昭华眉头紧锁,就差往脑门刻上不满二字。
进了酒楼,就是扑鼻而来的酒香和喧嚣的叫嚷声,凉州汉子嗜酒如命,随便揪出来一个都能痛痛快快的一口气干上一大碗,更何况是这严寒酷冬,要是没有烈酒入喉来刺激刺激,怕是做些散活都提不上劲。
走遍凉州数郡,见识过凉州和长安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可侯霖踏进酒楼后还是颇感惊奇,一楼摆放了不下十几个桌子,大半上面都放着些无鞘的刀剑或是短斧之类的兵器,甚至还有一桌上面就这么扔上了一副看其模样不似猎弓的长弓,索性没有人敢逾越大胆到把朝廷明言禁止的弩矢放上来,否则已经窝了一肚子火的曹长史恐怕真得去找定西城的县令好好说道说道了。
几个人刚进店,立马就有手脚麻利的小二点头哈腰迎了上来,一只手揪着麻布抽打出脆亮声响,摆手道:“看几位客官面孔生疏,不是本地人吧?要是嫌这一楼噪杂咱儿就二楼请,要是几位没这讲究,那就随便找个地坐着,我这就给几位端茶去!”
侯霖笑道:“在这坐着就好,来些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我可听说东羌郡里有烤全羊是一绝,先整上一只来!”
小二嘿嘿一笑,拖长嗓音撂下句您请好嘞便到柜面上沏茶,侯霖一行八人,找了个大点的空桌坐下。
放下装着生姜粗盐的麻袋后,王彦章就时不时的往桌上摆着长弓的那人瞅去,一脸的意味深长。
侯霖知道他脾气,也不多问,王彦章若是想说自然会像倒黄豆一样倾盘托出,可要是他不想说,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迸出一个字。
这种散桌图不了清静,都是些汉子饮酒,没那么多礼节来谦让,喝到兴头上时免不了要拍桌子瞪眼,只有王彦章盯着的那桌最是安静,一桌四个人一人一根长条板凳,围成一圈,夹菜吃肉默不作声,手旁就摆着长弓的白俊公子哥穿着在这群人中算是讲究,手腕上还穿戴着牛皮护手。
侯霖假意给郑霄云腾位站起身来,不经意的往那桌瞥了一眼。
桌上无酒。
这就是怪事了。
云向鸢口无遮拦,看着王彦章心不在焉的端起茶杯瞟向那桌,回过头望上一眼呛他一句道:“这么魂不守舍的,你相好?”
王彦章啪的一下重重的落下茶杯厉声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云向鸢贱笑一声道:“信、信,这四个人是不寻常,你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等等把这四个人看的毛了过来砍我们怎么办?咱们这出门可什么都没带,知道你没了那杆枪手脚功夫也不赖,可也硬不过人家的刀刃啊。”
还是头一次到这种草莽气息浓厚地方吃饭的曹昭华觉得新奇,也扭过头看了一眼小声问道:“这四个人怎么不寻常了?”
云向鸢给这位比较上道的长史大人解释道:“这四个人吃饭的时候夹菜喝茶都是单手,除去端碗吃饭时用到双手外,另一只手一直都放在腰间侧面,这是长期用手把握佩剑的习惯,而且这四个人坐姿向左倾斜,按军律七品以下武官披大氅必是左襟,这四个人分明是军营中人,跑到这平西城里吃饭,还不可疑?”
曹昭华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笑道:“你一个青州中郎将不也一样在这喝酒吃饭么?”
云向鸢正要出口反驳,王彦章咬着嘴唇用手肘捅了一下侯霖道:“你不是想和西陲的五个将军搭上线么?这将门子弟正是西陲五庭柱之一周茂君的长子周奕,几年前我随家师到西陲见几个名义上师兄时跟他曾有个照面,对这将门子弟有点印象,方才觉得脸熟还觉得是多想,可那弓绝对错不了。”
侯霖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头道:“哦?”
“桌子上那弓名叫龙舌,是周茂君得以在十万军中出人头地的两件命器,一是他长挂腰间的两条铁鞭,二就是这龙舌弓了,他能做到如今位置就是靠曾经两鞭生擒一名黑羌首领,一箭射死一名黑羌的骁将,没想到这么早就传给他这宝贝儿子了。”
几个人顿时都看向周弈,目有所感,相貌清秀的周家公子眼神一眯瞳孔瞟向侯霖一行人,看到王彦章时也是一怔,但眼神中瞬间消逝的惊讶被他很好的掩盖下去,并没更多动作,埋首又夹起一块肉片。
王彦章轻咳两声,侯霖有点不好意思的回过头,听他又道:“周茂君算是这五个将首之中最好说话的那位了,和凉州几郡官场也多有往来,不像其他几人尽给吃闭门羹,不论在朝廷还是凉州这口碑都不错,当初见面时他就已经是从六品的戍卫典校。”
两只手撑在大腿上端坐的秦舞阳冷不丁的差句话道:“荣孟起和这五位将军或多或少都有些照面,可荣家已经被冠上叛逆的罪名,他不宜进城,等到了边陲时更不宜出面。”
侯霖点头,心里开始盘算。
西陲有兵卒十万,常年驻守,每五年一换,将人员更替补齐,只是多年经营之后也有了些几个实权将军私兵的味道,对朝廷的一些公文视而不见,连梅忍怀都没法插上一手,更不要提在军中树立亲信了。
霸王的用兵意图不难猜测,无非是想在陇右郡这座天然大粮仓站住脚,和官军扳起手腕来也有底气,没了后顾之忧。岩城一败凉州形势严峻,转攻为守也不过是暂缓之际,西凉江南两个地方对朝廷而言都是无底洞,塞进去多少军士银两都填不满,朝中已经是疲于奔命。
大厦将倾,就不知最后一块石头是谁砸上去的了。
侯霖没有信心能把这十万戍卒全都带走,更何况黑羌向来都是贼子野心,要是为了剿灭叛军而动用西陲戍卒无疑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所以侯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底。
手头上这三万兵卒再加上五万西陲戍卒。
他就有能和霸王一决胜负的资本了。
也就能为这三万青州兵马洗脱败军罪过,为荣氏百口洗刷冤屈。
远些的难是难在怎么和凉州官场交代,想要夹杂在缝隙里游刃有余可不光是小聪明能做到的。近些的难嘛就难在当下,他自己怎么能让这五万戍卒听他一个外来人指手画脚。
一没诏旨,二没压得住的官职,能活挪活用的只有曹昭华一人,可真如他所说西陲压根不鸟凉州官吏的话,那跟没有也就没区别了。
恰好端上来了烤全羊,架在铁叉上面金光熠熠,上冒气下滴油,光是瞧上一眼就让人胃口大开。
侯霖全然没有心思动筷,只觉得两个肩膀上压着千斤担子,要把他镇死在这寒冬腊月里。